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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

  •   竹琬在寒玉谷等朱奇追踪点苍派的下落不至,同时又隐约觉得有人窥伺在侧,却又再三查找不出。她本来心绪烦乱,这一来更是忐忑不安。倘若朱奇还在,倒还有人可以商量,偏生如今在身边的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能不为他操心已是上上大吉,如何还能替自己分忧?她心中不住提醒自己:“千万沉住气,这时要是病倒,岂非给人可趁之机?”但她疗毒大半是仗着内力支撑,这等事愈急愈是不妥,忽一日内息紊乱,竟又人事不省。
      这一场毒发,接连几日都昏迷不醒,只觉得时而如入洪炉,时而又如坠冰窖,全身都难受无比。似乎不住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又有人喂自己服药饮汤,照料周至,她只是昏昏沉沉的无所理会。
      这般痛苦折腾,也不知有多少时日,终于高热渐退,稍微有了知觉,感觉身体柔软舒适,是睡在一张床上,耳边微闻水响,有人正动手替自己换去敷在额角的湿巾。她但觉额头一阵沁凉,不由得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灯影幢幢,人影晃动,听到有人低呼:“醒了,醒了!”竹琬喃喃问道:“剑儿,是你么?”仿佛有人抢到床前,俯身向自己低声说了几句话,她听不清所说之言,却分辨出并非儿子声音,心头陡地一惊,无力询问,又即合上了眼睛。
      这一日之后便由房间而入马车,摇摇晃晃,行了大半日,又被仆妇搬入房间之中。竹琬其时已转清醒,但精神不振,只是闭目养神,在卧室里连躺了几日,才渐渐能起身下地。只见室中来去服侍的婢妇尽是些陌生面孔,但每日照料自己饮食起居,却极是殷勤周至,自己倘有所需,不用说出口来,只消神色间有所示意,已有人抢着来做了。竹琬出身世家,未出阁时在派中处处受宠,嫁入昆仑后萧氏一门也是有名望的家族,原是过惯了尊贵安逸的日子,但堕崖后在深谷独居十九年,事事都须自理,早已非复当年的闺阁娇女,此时忽而又得人侍奉,不免亦有旧梦重温之感。只是这一场境遇来得蹊跷,又始终不见儿子萧剑平影踪,却怎生安得下心来?
      她自来任性,遇事从来讲不得“从容镇定”四字,婚变之后虽历尽苦楚,毕竟也非这般如堕五里雾中的无处抓摸。此际要是换得旁人,明白自己已身落人手,或惊或疑或戒备,又或泰然置之,以不变应万变,却决计不至于贸然便大闹起来,竹琬却天生是不服软的脾性,一旦身体稍微好转,连日追问众婢妇不得要领,便即发作出来,喝道:“你们这主人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怎么对付我不妨当面来,这般神头鬼脸,难道还想卖了我不成!”越说越怒,抓起几案间陈设之物砰嘭乱砸,满房婢妇吓得面如土色,纷纷倒退,连滚带爬的逃出门去。
      竹琬发了一通脾气,忿气无可宣泄,而体内毒质未清,只砸得这一阵,已不由得心跳气喘,手足乏力。想那主人多半要到,正扶着桌沿定神,已听耳畔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师嫂,好大的火气!”
      她一听到这说话口音,霎时间如中电击,霍地抬头,只见到房门口一个高瘦的人影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她全身不禁颤抖,但觉得双膝发软,口苦咽干,隔了半晌才说得出话来,道:“原来……原来是你!”
      那人笑道:“到底师嫂有眼力,隔了二十年还认得出小弟。那师弟这一世为着你吃尽苦头,总算也是不枉的了。今日咱们旧情人相会,原该欢喜才是,怎么师嫂反而吓成这样,莫非还怕是在地府里跟师弟会面的不成?”
      竹琬咬牙道:“好,是你,原来是你!你……你……徐林轩,这二十年来你怎么不死?”
      眼前忽然出现的这人,赫然正是萧鹤当年的师弟,她的旧相识徐林轩。
      徐林轩叹道:“过了二十年,不想师嫂还是旧性未改,一开口就说不出中听的话来。其实若非师弟这半个月来尽心竭力的照顾,师嫂的性命多半已入黄泉,此刻师嫂反要咒我早死,可不是太过份了么?”竹琬怒道:“我早该想到是你,要不是你有意骚扰,怎么会害得我在寒玉谷里定不下心来,害得我身上毒质大发?我不同你多说,你还我剑儿来!”
      徐林轩微笑不语,竹琬道:“别想抵赖!我的剑儿定是教你暗算了去,你敢不认帐么?你要是伤了他一根寒毛,休怪我跟你不客气!”徐林轩笑道:“师嫂在上,小弟敢不认帐?只不过师嫂一向便对我很不客气,师弟业已领教得多了,这次倒也不妨再见识见识。”
      竹琬又气又急,强自忍怒,道:“徐林轩,旧帐我们暂且不算,今日你究竟要怎样才肯放了剑儿?”徐林轩微笑道:“师嫂何必这样性急?要知师弟一向对你敬爱有加,你的儿子便如是我的儿子,他在我这里也等于在自家一般,有什么放心不下?你我死后余生,难得相见,如今正有千言万语要讲,师嫂却一再责问这不急之务,却不是大煞风景么?”
      竹琬怒道:“怎么是不急之务?我看你定是撒谎,多半早已将剑儿害死了,不然你怎么不敢让我亲眼看他一看?”徐林轩道:“啊哟,师嫂何苦平白咒他一个孩子家?师弟才说过的,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可怜师弟为师嫂所误,至今孑然一身,膝下荒凉,如今好不容易捡到这么大的一个孩儿,就算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也是好的,师嫂干嘛非狠心夺了我这天伦之乐呢?”
      竹琬怒极反笑,道:“这么多年了,你倒还是这副腔调不改。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出来,二十年前都已经撕破了脸,何必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徐林轩笑道:“师弟的打算,也不过是想两全其美而已,却只怕师嫂打我耳光,不说也罢。”
      竹琬明白他话中之意,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随即骂道:“放屁!”徐林轩道:“师弟是衷心之言,师嫂怎么却恶语相加起来?也罢,这些话只当未说,这一刻师嫂的气性也大,我先告退了,待师嫂心平气和的时候,咱们再细谈正事如何?”说着举手为礼,作势欲退。
      竹琬急道:“慢走!”徐林轩道:“师嫂有何话说?”竹琬道:“当年的事早已过去,再说也只是我们之间的纠纷罢了,如今你既占足了上风,又要牵扯我的儿子作甚?你放了他,由我同你做个了断便是。”她一生心性高傲,从来不肯低声下气向人,这时被徐林轩以儿子相要挟,迫得无奈说出这番话来,已等于是苦苦哀求了。
      徐林轩微微一笑,道:“师嫂,若说当年,你可知当年我为什么偏要对你死心塌地?就为了你这种天生的高傲任性,到如今还是这般。如今我就算能将你抓在手掌心里,却也不能教你心意更改半分,只有捉住了你的宝贝儿子,你才会这般低头向我,这是我占得你上风的唯一法子,你说我能不能轻易放了他?”
      竹琬心底一股凉气隐隐直透上来,只觉全身发软,身不由己的跌坐在床沿。千般情仇,万种恩怨,霎时间都搅上心头,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徐林轩又问了一句:“师嫂有何话说?”竹琬道:“我无话可说!你既不肯放剑儿,那我们母子同死一处,也是干净。你若想别的,那是万万不能。”徐林轩道:“师嫂,你忍心得下?”竹琬不答。
      徐林轩道:“师嫂,你这等固执,连亲生孩儿的性命也不顾念,只不过是爱惜自己的名声罢了。但想自那回事后,江湖上都传说你我如何如何,你的名声在当年就已毁得干净,这时难道还有人给你立座贞节牌坊不成?”竹琬冷笑道:“什么贞节名声,我还放在心上么?只是我不愿意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你也别指望说得动我。”徐林轩道:“我一向知道师嫂脾气,岂敢做勉强的事?只是不明白师嫂这样又是何苦?想师哥他十九年前便已别娶,如今钟师妹才是我名正言顺的师嫂,你就算重回天墉城去,也不知还能置身何地,却为他守什么节?”竹琬勃然怒道:“他既能再娶,我便能再嫁,这还用说么?只是这再嫁也要我中意才是,犯不上找你!今日我的话便说到这里,死活生杀,悉听尊便,你给我立即滚出门去,别让我的干净血溅到你这龌龊东西身上!”
      徐林轩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却不走开,反而自窗边拖了张椅子坐下了,说道:“师嫂何必恼成这样?我原也知道要白费口舌,师嫂当年便看不上我,今日还是一般的看不上我,但师弟对你的一番心意,今日只有比当年更加诚恳。能见你死后复生,我真是欢喜得紧,敬你爱你还怕来不及,哪能当真加害于你?你的儿子我也不会伤的,你要是不想让他留在我这里,我倒也有别的法子。”竹琬问道:“什么法子?”徐林轩道:“我跟师嫂谈笔交易,一命换一命,成不成?”竹琬道:“你是要我死?”徐林轩一字一句的道:“不是你,是他!”
      竹琬呆在当地,半晌无言。徐林轩催问道:“怎么?他跟你到底曾是恩爱夫妻,你舍不得他么?”竹琬咬牙道:“谁同他恩爱了?你为什么想要他死?”徐林轩沉声道:“二十年前,我便想要他死了!师嫂,你还用问为什么,难道你心里还不够明白?”
      竹琬道:“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亏负了他,他并没有什么对你不住。”徐林轩冷笑道:“我亏负他什么?他自己疑神疑鬼,捕风捉影,关我甚事?要说我对你起了念头便是亏心,师嫂,那我问你,当初难道是我无端生念的?若非你时时同我说笑玩闹,不避嫌疑,难道我会自作多情,错认你对我有意?难道我天生是那下三滥的禽兽小人?”竹琬答不出话来。
      徐林轩道:“你还说是我亏心,其实要是你当初便对我不假辞色,摆出做师嫂的架子来,那我自然不敢同你亲近;要是你一向对师哥……对他尊重亲热,便如钟师妹那般情深一往,那我也早就打消了痴念。可是……可是你偏偏动不动就爱拉我去陪你练剑玩耍,又时常在我面前抱怨他这里不好,那里不是,教我怎能不在心里存了想头?我也常想你多半只是少年心性,贪玩好胜,口没遮拦,未必就是对我有意,可是这颗心要热容易,要冷下来却是真难!你何尝知道,白日间你和我在一起,对我时冷时热,忽嗔忽喜,我都放在心坎儿里,夜里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细细回想,也不由得全身忽冷忽热,好似在油锅里煎熬的一般。尤其想到此刻你正在师哥怀里,他爱抱你便抱你,爱亲你便亲你,我却只能偷偷摸摸的想你几想……我这样的折磨,你哪里放在心上。”
      竹琬默然良久,慢慢的道:“那时我太年轻,有些事不太明白,如今也不必说了。”
      徐林轩嗤之以鼻,说道:“师嫂,你这些话骗得谁来?说什么不明白,你那时再年轻,到底是嫁过人了,推不得糊涂!你既要假装不懂,拿我寻开心,可也怨不得我手狠。我那时手段也真是不赖,对不对?只消几句言语,顺水推舟的一番做作,就能挑拨得师哥杀了你。他倒也不蠢,只是性子太急,一发火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又不会细细思量前因后果……他一向爱怜你也忒够了,我就是要借他这等爱怜害你个万劫不复。哈哈,哈哈!”
      他狂笑声中,竹琬心头一股热血直冲上来,不禁全身发颤,咬牙道:“你……你好算计!”徐林轩笑道:“师嫂,莫非你今日才明白全是我的算计?”竹琬怒声道:“我早就明白了!你恁地狠毒,我却不懂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徐林轩幽幽的道:“师嫂,你说你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我毁了你也就是毁了我自己,我还想有什么好处?那天的事,我本来就是想和你同归于尽,一道死在师哥手底下,心想反正是得不到你,索性在这世上传个虚名出来,也算是我一场心意。”
      竹琬冷冷的道:“是啊,后来我死也死了,姓萧的在心里还一直认定我们有什么瓜葛,你也该够满意的了。”
      徐林轩惨然一笑,道:“满意么?我一心想同你共死,料不到天不从人愿,你竟那般跳了崖,而我自己却趁那混乱之际逃了出来。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东躲西藏,隐姓埋名,二十来从不敢出头露面,便是怕他知悉,这等日子简直连鬼都不如,与其苟且偷生,倒不如那日随你跳崖的算了!师嫂,你当我已死,多半心中还安然自在;我当你死了,这二十年来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无时无刻不记得你最后朝我看那一眼的神情。我处心积虑的置你于死,这是我平生得意之作,终此一世也不会后悔,可是每想到你已葬身万丈深渊之下,而我却半人半鬼的苟活于世,心里当真有如刀割的一般!我要害你,你一死百了便无知觉;要害师哥,他却依旧有妻有子,尊贵安乐,到头来我究竟是害了谁,又图些什么?师嫂,你可知你那回射我的三枚银针,这二十年来我一直藏在身边,每当心痛难忍之时,就拿针在身上乱刺一阵,好减轻这般苦楚,这些事你可明白?你自己看!”
      他猛然起身,逼到竹琬面前,将衣袖一直拉到肘弯之上,竹琬望到他手臂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针眼,交错重叠,许多癍痕都已陈旧。她对徐林轩本来这只有憎恨厌恶,全无情意可言,而自己夫妻离散,死后余生,也即因他从中播弄所致。虽然也知道诸般因缘也由自己生性使然,不能全怪得他,这一股切齿恨意却未能便消。但此刻蓦然见到这等情景,念及他二十年间内心折磨之苦,心里忽然软了,泪水冲到眼眶里,轻声道:“你……你何苦来呢?”
      徐林轩眼底闪出亮光来,颤声道:“师嫂,我委实对你不起,你还恨我么?”竹琬摇头道:“算了!大家都有错,我当年……我其实并没有存心逗你,可是有些事也太不懂分寸,也不怪你恨我害我。事已如此,不用再算这笔旧帐了。”徐林轩大声道:“不,我不是恨你,便是狠心害死你的那时,我爱你也胜过害你。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只有他才是祸根,这笔旧帐应该算到他头上去,是也不是?”竹琬咬唇道:“那狠心该死的,提他作甚?”徐林轩鼓掌道:“好!师嫂也说他该死,那就是答应去杀他了?”竹琬蓦地一惊,脱口道:“不,不成!”
      徐林轩脸上露出一丝涩笑,道:“原来你到底还是有情于他,他害你成这样,你也不想他死?”竹琬叹了口气,道:“有情无情都已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可说?其实你当初尽是自误,最多再怪上我误你,和他又不相干。”徐林轩道:“怎么不相干?若非这世上有你,而你偏又嫁给了他,我怎么会落到这一步?为当年那事我们两个人的苦头都已吃尽了,也算两相抵消,可是他却二十年来自在逍遥,是什么道理?我这辈子决不能放过他去,哪怕拼个玉石俱焚我也不在乎!师嫂,我就是要他性命,你可明白?”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竹琬不禁心底一寒,道:“你既想要他性命,怎么不自己找上门去,怎么偏要来逼我?你也明知我没有杀他的本事。”徐林轩冷笑道:“难道我便有杀他的本事?我要是势力手段都强胜于他,这二十年里哪一日我不能找上门去,何必非等见到你不可?”竹琬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你当年不及他,如今愈发的不及他。你害不到他,就想借他的手再杀我一回,你索性爽爽快快给我一剑的好了!”
      徐林轩微笑道:“师嫂,你想激我么?我可不上你的当。我也知道,你同他就算恩断义绝,毕竟他还是你儿子的生父,可是你不要忘了,要是你儿子不在了,他与你还有什么干系?”竹琬失声道:“你敢害剑儿,我跟你拼命!”徐林轩笑道:“师嫂有这股拼命的狠劲,不妨留着对付他去,好歹也能救得令郎。”
      竹琬低下头去半晌不语,徐林轩道:“师嫂可想明白了,意下如何?”竹琬道:“我又没发疯,好端端的去送死作什么?我跟你说过,我杀不了他。”徐林轩笑道:“师嫂若去杀别人,我倒也不敢有十分的把握,去杀他却怎么会是送死?只怕师哥情愿送死在你手上也未可知。”
      竹琬由他去说,沉脸不理,徐林轩道:“师嫂,做师弟的倾慕了你一世,这当儿你的心意我也猜得出一二,你这般有恃无恐,不知是指望着贵派同门相援呢,还是依旧当他是亲丈夫,打算着回头找他诉说一番,求他出头收拾了我,救得令郎出来?”竹琬怒道:“我娘儿俩便是万刃分尸,也决不会回头求他,放你的心罢!”徐林轩抱着双臂,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万一师嫂当真请动他的大驾到来,我最多闻风远遁便是。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嘿嘿,师嫂不妨试试,前脚出了我的门,后脚还能找得到我不能?”
      竹琬出神良久,淡然一笑,道:“徐林轩,难道我便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们闹到这地步,全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何况你便是逼我杀了他,于当年之事又复何补?你不是为那旧恨,只是因为有他活在世上,你就不敢出头,便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苟且偷生,是不是?”徐林轩笑道:“师嫂真是我的知己,说破我心思便如眼见的一般,难怪我当年要认定了你。”竹琬道:“既如此我又何必杀他?只仗着有他在,你才忌惮几分,要是他不在了,剑儿只怕立即便要遭你毒手。我并不痴,为什么要绝了自己孩儿的生路?”
      徐林轩嘿的一笑,道:“奇了,若说为你,我不杀令郎还有可说,我对他还有什么忌惮?”竹琬哂然道:“何苦装假呢?其实你也明白我是活不久了。”
      徐林轩脸色不禁变了一变,竹琬凝视着他,反而微微笑了出来,道:“我早说过,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你在这里如此熟悉,只怕跟寒玉谷门下也有私交,难道就不知道我中了什么毒?”徐林轩冲口道:“我已经喂你服了寒玉丹。”竹琬道:“很好,你连寒玉丹都能拿到,想必跟寒玉谷也非泛泛交情了,你给我服了解药,我还是九死一生,你便看不出我这毒质早已深种入血,无法化解?”
      她脸上一片淡淡笑意,这几句话却说得徐林轩不自禁倒退了两步,脸上一时灰白如死。竹琬点头道:“其实本来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只当取到解药之后,凭借内力自疗,至不济也可多支撑几年,没想到已是时日无多。多谢你今日点醒了我。”徐林轩颤声道:“我……我几时跟你这样说了?”竹琬一笑道:“你最懂我,能逼得我无路可走,怎么就不知道我也很懂得你?我若是还有一线生机,你怎么会如此轻易放手,只想拿我作杀人之用?你是明知道留我不得,索性再毁上我一次,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侧过头来,打量室内一圈,冷然道:“你的地方,我很不喜欢,不过反正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工夫,勉强住住倒也罢了。我死之后,你可以教剑儿带了我的骨灰上天山仙影峰,交给我家阿瑶,也不枉你自诩爱我一场。”
      徐林轩突然被她说破底蕴,一时禁不住脸上失色,连退了几步,这才神态渐定,听她说到这里,倒笑了一声,道:“师嫂好看得破,如今就交代起遗嘱来了?却怕小弟难以从命。”竹琬道:“我交代归交代,反正人死之后一无所知,你不肯做也罢了。”徐林轩摇头道:“不是,不是,师嫂的吩咐,我哪有不肯做的道理?只不过贵派的仙影峰嘛……莫非师嫂还不知令兄他们已是大难临头,自身难保?”
      竹琬只道他是危言耸听,冷笑不语。徐林轩叹道:“这事我本来还想瞒着不说,说了只怕你伤心,可是师嫂说出这等遗愿来,师弟不想辜负你于死后,也只好如实说来了。你可知道,只因寒玉谷投奔了天山派,引得点苍派霍掌门请出少林寺主持公道,中原各门派联名传檄,已于本月十五踏路起程,讨伐贵派恶迹而去?”竹琬皱眉道:“程师姊回了天山?你不是胡说么?”
      徐林轩笑道:“师嫂既猜得到我与寒玉谷门下私交不浅,令师姊的行踪,我怎么会胡说呢?本来嘛,贵派虽然在江湖上好事多为,天怨人怒,但想要当真将之挑了,也不见得如何容易。自令尊闭门封剑之后,武林中每隔几年便嚷闹一回讨伐,可是一来光说不练,二来我昆仑派天墉城独持异议,大家也不敢硬做强龙来压地头蛇,这般闹腾来去,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贵派也未必放在心上。殊不知这回情势,大大不同。”他看见竹琬脸色微微变了,续道:“师嫂想是也有些明白罢?当初因为你死了,昆仑天山两派由此断交,除天墉城外的另四城可没少怪罪师哥,总说他自己家门不谨,连累得昆仑五城失了强援,为此我昆仑派自家也不知闹了多少场;后来贵派渐渐名声狼藉,江湖上开始有了讨伐之说,大家自然认定天墉城会头一个出面跟仙影峰作对,哪知师哥又是一口回绝这等提议,气得四城都说他念着旧情,不顾大局……”竹琬冷冷的道:“也未必是念着旧情,不过是他能为有限,不愿惹事罢了。”徐林轩笑道:“师嫂说得也是,想我天墉城虽挂着总派掌门的头衔,却在五城里最是人单势薄,师哥又无经营之才,哪里挑得起这大梁来?但昆仑五城虽然积弱不振,总不甘就此埋没无名,总该为江湖大业奔走效劳一番才是,中原各门派再三相邀,他若是还不答应,岂非老大的不识抬举?”
      竹琬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道:“他……这回答应了?”徐林轩叹道:“我想他也不至于不念师嫂的香火之情,只不过……唉,想师嫂虽然自那一死之后便不再回天山,但这般的任性倔强,只怕骨子里还是恃着有贵派一门撑腰,倘若天山派倒台,你在这世上再无依靠,可不得乖乖服软回头么?换了我徐林轩,也是一样要如此行事,却也怪不得师哥。”
      他言语中明着挑拨,竹琬如何不知,但这等噩耗突如其来,霎时间只觉头晕目眩,呆了好半晌,才喃喃的道:“当真……当真?”徐林轩道:“如今是云南点苍、四川青城倡头,少林武当两派主持,加上太行、蓬莱、武夷三派赞从,更兼我昆仑一派前来附骥,八大门派联名向天山派大兴问罪之师,二月十五起程,到今日已相隔近半月,只怕已攻到了你们仙影峰下,也未可知。说实话,这回讨伐若无本派答应效劳,西域之路再无阻障,哪能便得以成行?师嫂要是想去阻止,无异螳臂当车,不过倘若能去杀了师哥,好歹也是为贵派出了一口气,这须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私心。”
      竹琬但觉五脏六腑一齐绞痛,良久都怔怔无言。徐林轩道:“师嫂莫非不信?”竹琬凄然笑道:“对,我不信,我都要死了,你们何苦还这样……”说了半句话,一阵哽咽,忽然起身,跄踉着向外便行。
      徐林轩抢来扶她,唤了一声:“师嫂!”竹琬摔手道:“你说了这些话,不就是想教我死前也不得安宁么?既然如此,我便亲眼瞧瞧去,哪怕仙影峰被人夷为平地,也不妨让我亲眼瞧瞧!”徐林轩道:“师嫂竟不问令郎了?”竹琬咬牙道:“生死祸福,各安天命!他是成人了,我也管不了那许多。”
      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徐林轩竟自放开了手,看了她半晌,才道:“原来师嫂心意已决?那好,我便替你照顾令郎,保证不会为难于他,待到师哥的死讯在江湖上传开了,你我再会……”竹琬淡淡的道:“说什么再会呢?你明知道是永诀了。”
      徐林轩一窒,她也侧过脸来注视了半晌,忍住满眼热泪,忽尔向他粲然一笑,看见他霎时间刷白了脸,这才转头,一步也不停留的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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