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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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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的元宵节似乎与往年没什么不同,照例地张灯节彩,放鞭炮吃年酒,如今正是国朝极盛之时,差不多的小家子都能杀猪宰羊地过节了。但今年南京天气却不作美,自年初八就开始纷纷扬扬地下雪,到元宵时候地上的积雪已有几寸厚,街上连放炮的小孩都没有了,于热闹中又稍带点凄凉。
上元县江宁织造局的西园里,太夫人曹老太太在萱荣堂的大花厅上摆了几桌酒席,定了一班小戏,满挂着各色花灯,带领着家中媳妇孙儿过节。说起这曹家,外面人只知道几十年来煊赫繁华,却不知曹府当年与圣祖康熙皇帝有极深的渊源。曹老太太的故夫叫曹寅,字子清,号楝亭,是康熙爷的奶哥哥,与康熙有总角之交,又是当年勇擒鳌拜的十二大侍卫之一。成年后历任苏州织造、江宁制造、两淮盐务监察御使,二十余年圣眷不衰,康熙六次南巡,曹家就接驾四次,其女又被皇帝亲自指婚与镶红旗铁帽子郡王纳尔苏,曹家可谓是“鲜花着锦之盛”了。康熙五十一年曹寅去世,皇上追念余恩,令其独子曹俑继任江宁织造一位,不想曹俑又与康熙五十四年病故,才二十六岁。好在其妻后来生下了一个遗腹子,曹寅一支才不致绝后。康熙帝关注曹家,见寅支乏嗣,特沛仁恩,将曹寅之侄曹俯过继给曹寅,并继任织造,以维持家业。
去年五月间,曹俯奉旨押运三处织造缎匹进京,途径山东,巡抚色楞额弹劾他放纵家仆勒索驿马银两,被暂时拘押在内务府待审,未能回来过年。所以家中只有曹老太太,曹俑寡妻马夫人并儿子曹沾,曹俯的姨太太沈氏并儿子曹霖,还有曹老太太的侄媳妇杨氏并女儿李玉林,放眼看去,竟没有一对儿是齐全的。沈姨娘平日里最善说笑奉承的,如今丈夫在京吉凶未卜,也提不起精神。杨氏本来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儿媳妇,雍正元年李家被抄,她带着女儿避难曹家,一直是郁郁寡欢,也不大说话,因此上一个豪门大族的元宵家宴还不如小家子热闹。马夫人见大家都不欢喜,惟恐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便道:“老太太,也起更了,咱们听戏吧?”
曹老太太点点头,门口的丫鬟向外头拍了三下手,就有一个中年妇人进来福了一福道:“妙香班班主素云叩请老太太、太太、公子、小姐、姨太太万福金安,新春大吉大利,万事如意。”曹老太太被她逗得一乐,笑道:“你说的这一串子蛮有意思的。”素云班主笑道:“我们没有什么文法,只要老太太高兴就是我们的造化了。想来老太太什么戏没听过,我们这些丫头自然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不过是听个喉咙罢了。”曹老太太笑道:“你可是太谦了,你们妙香班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班子,不比得江湖上那些花子似的的野班子。”沈姨娘笑道:“那是,没有那金刚钻儿,就敢揽这瓷器活儿?没两下子,她们也不敢在老太太跟前儿卖弄了。”曹老太太点头道:“就来一出《乞巧》,一出《弹词》,可唱得来?”素云班主笑道:“我说老太太是会听戏的,‘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越是熟的曲子越难唱呢!”马夫人笑道:“那你们就用心侍侯,唱好了老太太有赏。”
素云吩咐下去,不一会儿箫管齐鸣,台上扮起戏来,果然是娇腔婉转,演尽人间悲欢离合。玉林才七岁,悄悄拉拉曹沾的衣裳道:“沾哥哥,什么是‘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曹沾字雪芹,今年也只有十四岁,但身材高挑,气质洒脱,看去比同岁的堂弟曹霖大了一两岁还不止,他笑笑道:“《长生殿》里《弹词》一出的首句是‘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千钟禄》里《惨睹》一出的首句是‘收拾起大好河山一担装’,这两出都是家喻户晓的曲子,所以有这么一说。”杨氏微笑道:“到底是老太太的孙子,他一说我们都明白了。”
曹老太太道:“要是他四叔在,又要骂他不在正经学问上下工夫了,其实他爷爷当年也很爱这些。那时候咱们家境好,家里有自己的班子,他爷爷特地把作《长生殿》的洪升请来,用咱家的班子演《长生殿》,一连三天,哎哟哟,差不多两江的名士都来了。他爷爷跟洪升就坐在楝亭里,面前各有一张桌子,摊开一本《长生殿》,一面听戏,一面看本子,哪个字不妥当,都用笔勾了出来,现商量着就改。若听见哪处好呢,两人就干一杯酒,到后来都醉得不醒人事了,嘴里还嘟囔着戏词儿呢!”她说完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沾官生得晚,如今再要那样的排场,可是不能够了。”说着不由滴下泪来,众人见她伤感,都忙笑道:“老太太就是爱说这些老事儿,将来等沾官出息了,您要多大的排场不能呢?”
马夫人觉着今晚从点的戏到雪芹和老太太说的话,样样都透着不祥,忙给雪芹使了个眼色笑道:“咱们光喝酒也不好,不如说笑话儿吧,就让沾官先说一个儿。”雪芹知道大家是要逗老太太欢喜,笑道:“儿子当得奉承,请老太太饮一杯寿酒,孙儿才好说。”曹老太太是有年纪的人,本身吃了几杯酒,又说起旧事,不由得有些头晕眼瑟,但她向来宠爱雪芹,不忍心扫了他的兴,笑道:“好吧,你说得好,我赏你。”于是玉林捧杯,曹霖斟酒,雪芹捧着到曹老太太跟前跪了,曹老太太吃了。
雪芹便道:“有一个财主,家里原来是卖唱的出身,死了母亲求人写牌位,既想冠冕堂皇,带上‘钦奉’两个字,又不能失真,花了一千两银子没人能写。有一个秀才,穷极无聊,便说‘我能写!’,上去大笔一挥写道:‘钦奉内阁大学士、两广总督、加户部尚书衔、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少保王辅相家仆隔壁之刘嬷嬷之灵位。”他一口气说下来,众人哄然大笑,曹老太太擦着眼泪笑道:“好!好!这写得有趣,比林丫头先前给我讲的‘狐假虎威’的意思还好呢!”玉林笑道:“我是跟沾哥哥学的,他自然藏着好的呢!”
马夫人笑道:“老太太高兴,就是他的孝心到了,请老太太再吃一杯。”曹老太太原来是高兴的,待说到‘狐假虎威’,心却忽然往下一沉,想到自己家里自康熙年间兴盛繁华,不过是仗着康熙的恩宠,说到底也是个‘狐假虎威’罢了,如今康熙已死,曹家失了这棵大树的荫庇,眼见得新皇帝喜怒不定,曹家越来越艰难,还不知自己死后灵位上能不能写上“钦奉”二字呢!她望着那红艳艳的葡萄酒,觉得一阵心慌气短,但又不好对儿孙说,勉强笑着接过来,正要往嘴边凑,却忽听得外边隐约传来吵嚷之声,不由怔道:“出什么事……”话未说完,二门上的管家鲍宰飞跑过来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了!执刀拿杖的……强……强盗来……来抄家了!”厅上音乐戛然而止,众人一时不得明白,都面面相觑,外面已有好几处传来了哭喊声,玉林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了杨氏的怀里,马夫人和沈姨娘早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搂住自己的孩子。曹老太太又惊又气,颤巍巍站起来喝道:“怎么回事?有人造反了么?”
这时一个身材短胖之人带着两行绿营兵大步开到厅外,那些戏子们谁见过这个,争着都要往外逃,一时拉这个扯那个闹得天翻地覆,曹老太太却认得那人是杭州副将隋赫德,强压住心头的惊慌,扶住雪芹厉声道:“隋将军,你带兵闯入我家,是看我儿子不在,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么?”隋赫德被她的目光一震,随即恢复平静半笑不笑道:“这可不敢。皇上有旨,着江宁织造隋赫德查抄曹俯家产。”曹老太太冷笑道:“笑话!江宁织造是我儿子,哪里又跑出个江宁织造来?”隋赫德笑道:“看来老太君还不知道吧,曹俯已在上月十五日被皇上革职查办,接任的就是区区标下了。”他脸一沉喝道:“来人!”
“有!”
“先封了帐房,按房号清点财物,府中各色人等一律分房羁押,不得妄自行动!”
“扎!”
等到曹老太太醒来已到了申牌时分,窗户上透出微亮来。她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见室中只有一盏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亮,一家子七口人或跪或站,都泪眼模糊眼巴巴望着自己,终于叹了口气道:“这……这是在哪儿……”马夫人含泪道:“老祖宗可醒了,险些把人吓死……这是丫头的下房,外头闹腾了一夜,又是圈人又是报财产……这到底是怎么了……”说着掩面而泣。
杨氏端着一碗茶过来道:“老太太喝一口润润吧,求他们要个火盆也不肯,要壶热水也不给,真的是落毛凤凰不如鸡了……”曹老太太眼波一闪,挣扎着伸出手来抓住杨氏的手腕道:“不要求他们……孩子,你是经历过的,还不知道么?他们只有落井下石的,求他们,白遭了他们作践。”杨氏扑通的跪下哭道:“老祖宗……是我害了你们,我向外头的军爷自首去……”她这话是有缘故的:雍正元年苏州制造李煦——也就是曹老太太的哥哥——被革职拿问,与玉林的父亲李鼎、叔叔李鼐一起锁拿进京,杨氏带着未满周岁的玉林潜逃到了曹家,曹老太太收留了她们,对外绝口不提她们的身世,直到现在她们还是朝廷要追捕的犯官家眷。曹老太太紧紧抓着她道:“傻孩子,这不与你相干。今日咱们出事,明面儿上说是什么‘欠了库银,骚扰驿站’,内里的的缘故你们大概也明白,那都是康熙年间留下的蒂儿,老太爷选错了主子,带累你们这些小辈受苦……”
她话没说完,沈姨娘已放声大哭道:“老天爷,这叫什么世道呀!就这么着作践擎天保驾的功臣呀……圣祖爷呀,你不管我们曹家了呀……”
曹老太太忽然一阵气喘,两眼直插上去,吓得众人忙给她摩挲胸膛,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多说无益……我只有一句话,你们听着。林丫头和她妈是难中的人,既来投了咱们,咱们就要保全,不许昧了良心拿她们请功,反正……反正这么点子罪名这会儿也算不了什么……”杨氏哪里还按捺得住?早扑在榻上痛哭起来。
曹老太太歇了一歇道:“沾官?沾官呢?”马夫人忙把雪芹推上前去,曹老太太抽出手来,握住雪芹的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的儿,往后我可不能再疼你了。”雪芹眼见一家无人不哭,无事不惨,早已五内摧伤,痛苦得麻木了,浑然不知身为何物。来到老太太榻前也不说话,也没有眼泪,只是狠狠咬着嘴唇,双肩颤抖。曹老太太一直十分镇静,此时见了自己心爱的孙儿,才流下眼泪道:“我疼了你十四年,终究什么也没给你留下,还把这么个烂摊子扔给你,这也是你的命了。你要自己争气才好,将来你出息了,或许曹家还有兴隆的指望,我就是死了也是安然的……”雪芹忽然扑到曹老太太身上发出嘶哑的哭声:“老祖宗!你带了沾官去吧!你带了沾官去吧!嗬嗬……”马夫人忙拉开他道:“瞧这孩子,心里一着急,嘴上就混说了。”
曹老太太含泪望着他道:“老祖宗真的想护着你一辈子,可是不能了。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着你娶媳妇儿,我把林丫头托付给你吧,你要立起男子汉的志气来,有你一口吃的,不要饿着她。也不知你欢不欢喜?”雪芹此时哪里还想得到什么欢不欢喜?只是垂首哭泣。曹老太太又问马夫人和杨氏道:“你们可愿意?”眼见得老太太不久于人世,要趁现在定了雪芹的终身大事才安心,两人如何忍心拂拭她的心愿,都点头道:“愿意。”让两个孩子并排跪了,给曹老太太磕头,玉林尚在幼年,浑然不知大人所说何事,只是抽抽搭搭随着表哥磕了头。曹老太太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道:“好!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身上头上的这些首饰,不要随我入土,统统留给林丫头。将来若是富贵了也就罢了,若是穷了,就算是林丫头的嫁妆,再要多的,老祖宗也给不了你们了。”众人听说又哭起来,曹老太太似乎想摇摇手,但是没能抬起来,只是无力地合上眼皮道:“我累了,让我歇歇吧……”
就在这天傍晚,这位身历两朝、威重德深的老夫人攥着孙子的手走完了她最后的人生之路。她走的时候神情是平静而轻松的,大清王朝曾经给了她荣华富贵,现在又夺了回去,她和这个王朝两清了。但她毕竟还是有牵挂的,她愿意让自己的灵魂保佑着她心爱的孙子和未来的孙媳,保佑他们一生一世平安,一生一世不再与政治牵连,然而上天不肯满足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