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尘风未尽

1、一世·轮回

　　三生
　　一世·轮回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若诸世界一切种性，卵生、胎生、湿生、化生，皆因□□而正性命。当知轮回，爱为根本。由有诸欲，助发爱性，且故能令生死相续。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犹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
　　——《圆觉经》
　　他是神,她是妖?
　　何为神?
　　跳脱三界外,淡眼看人间,无嗔无念无情无欲无求.
　　何为妖?
　　贪嗔痴怨,随心所欲,无戒无律,杀戳无性中不问天意,不管人命,是为妖.
　　然则,神是否真无求无欲无念无情?
　　他已经忘了,自己从人修炼成仙位列天界仙班有多少年,山中甲子,世上千年,没有黑白交替的时光流逝里,人世的记忆早已模糊.
　　偶尔,云层冷眼看人间,看着芸芸众生,有多少人为求长生不死,修道成仙弄出种种闹剧,不禁哂然.
　　神仙,真若世人想像中的超脱凡尘?
　　也许,是真的无情,若有情,怎会眼见红尘世俗的信徒香众烧香祈祷无动於衷,享受着世人的供奉,却不见为人世的一众干信众稍解苦困.
　　早忘了当初缘何要修道,缘何要成仙,只知道几千年过来,才发现,原来,所谓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一样有权力的倾轧,一样有着情欲的挣扎,只不过,这一切都禁锢在那个看似无欲无求的天规的束缚下,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第一眼看到那只小狐妖,是去人世间追捕九尾妖狐之时.
　　仙妖斗法,风云变色,祸及池鱼的是那些不能言语的生灵,以及,无心路过的人类.
　　他和九尾妖狐斗到白炽时,却偏有不识险恶的凡人自此路过.
　　凡人,视仙为尊,而在神仙的眼里,凡人的性命,亦不过如一芥草.
　　他,亦不出其外,即使,他厌恶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然则,几千年下来,却不可避免的与其他众仙一般同化.
　　一个凡人,死有何足惜,只要他收伏九尾妖狐,自能向天界的统治者交待.
　　没有迟疑的施法,足以致凡人与九尾妖狐於死地的术.
　　然而,就是那么一个小小的白色的影子蹿过,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里,破掉了他的术,将懵然什么都不懂的凡人从他手下救了过来.
　　感觉到的更甚於九尾妖狐的灵力,使他好奇,竟因此放下了追捕九尾妖狐的机会,转而寻找那个破掉他术的身影.
　　白茸茸的小狐狸,落地,翩然间幻出了人形.
　　小巧的少女,清丽的五官,一双没有给红尘俗世的欲念给沾染的眼睛.
　　清脆的嗓音:“要抓九尾妖狐，也不能无视他人的性命。”
　　哂然，原来是灵狐一族的，妖族中的异类。
　　他不是没见过灵狐族，超脱於一般妖族的妖仙类，有着令仙界忌惮的灵力，以及比仙界和普通妖族更无忌的性情。
　　超脱三界，更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族类，比神更像神，也比妖更像妖的种族。
　　和以往见过的那些深城老道的灵狐相比，这个小狐妖看起来单纯得像刚出世，但感觉到的，她所释放的那种灵力，却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灵狐族要强，让他很是意外。
　　拥有如此强大灵力的单纯小狐妖，是什么来路？
　　灵狐族，在他看来是个很奇特的妖族，有老奸巨滑，深沉如他以往遇见过的那个叫娃娃的灵狐族族长，生着张欺骗众生的俊美皮相，本性却如同他的种族一样难以应付；也有像这个叫虞儿般天真单纯好哄的白痴小狐妖。
　　那个难缠如恶鬼的灵狐族长，应该把这个小丫头保护得很好，没有其他灵狐族的心机与计较，单纯得像张白纸，却又偏偏有着副好管闲事，打抱不平的凡人的侠义心肠，妖族，也会有这种异类么？
　　在仙与人界之间来来去去，看多了形形色色的神与人，按理说他应该不会有太多时间和这种小丫头纠缠，然而，他却偏偏像中了邪般，与这个单纯的小灵狐一路为伍，在追捕九尾妖狐的过程中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踏过江南的杏花春雨，走过了塞北的黄沙大漠，管过大大小小的闲杂琐事，一路，同行。
　　也许，见多了那些隐藏在黑暗处、杀人於无形的勾心斗角，这个丫头的单纯才让他有种安心与放松的感觉。
　　更何况，这是一个虽然很单纯，但是却很善解人意的小狐妖。
　　於是，在结束了那段旅程后，回到仙界，看着天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身边的同类，依然继续着神仙无欲无求面具下的爱恨，权欲挣扎的时光。偶尔，闲暇时，坐在那个叫月光海的天界湖畔，会很自然的，想起那个叫虞儿的小灵狐，浅浅一笑，微微皱眉。
　　而这，是否便是人间所说的思念，而这思念幻化的感觉，是否便是所谓的情。
　　情生，意动，究竟是如何？

　　然而，没等他动身去人间找那个小狐妖，那个叫娃娃的灵狐族长，便找上了门。
　　原来，感觉是不会骗人的，那个小丫头身上的强大灵力，证明了她的确不是普通的灵狐族人。
　　背负着灵狐族一脉命运的灵狐族的公主，和有着数千年恩怨纠缠的仙界的神仙，听起来怎么似人间那一个又一个的凄美爱情故事的必然背景。
　　而这种故事，落到作为仙与妖的他们身上，却只让他有种可笑又可悲的感觉。
　　不是不清楚灵狐一族与仙界绵延数千年的恩怨，只是从未想过，这恩怨有一日，会与自己扯上关联。
　　“我不想虞儿和你扯上牵联，灵狐一族与仙界，终有一日要一清夙债，我可以不管灵狐族和仙界的未来命运，但绝不希望虞儿到时成为两界斗法的牺牲品。”
　　娃娃的话仍在耳，那个灵狐族的族长，是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和预见力的，他所说的，必然是极有可能变成现实的。
　　现在若就此抽身，也许，还来得及。
　　但放手，不是他的作风。
　　几千年下来，见惯了仙界的冷漠、无情，甚至是残酷，原本以为自己也已经完全同化了，但遇到了那个狐妖，让他蓦然发现，原来他，还保留着自己曾经是一个人的心。
　　他不放弃，至少，娃娃会找上门来，表示虞儿对他，有着同样的感情，无论如何，他要放手，一搏。
　　他找上了灵狐族的聚集地，甚至做好了与娃娃以及其他灵狐族兵戎相见的准备。
　　出乎他意料的是娃娃居然没有阻止他，反而制止了其他灵狐与他过手。
　　“因为虞儿在乎你，也愿意跟你走，所以我尊重她的意愿，不管日后灵狐族与仙界如何，你答应我，保护好虞儿。”
　　这是娃娃对他的要求，也是他们的约定。

　　月光海畔，他与虞儿，集仙和灵狐族的灵力，张开了坚固的术界，保护着那一块只属於他们两个人的静土。
　　偶尔，人间走走，看看人世繁华。
　　人生如此，又何必在乎是仙是妖。

　　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切，然而，一切，只是如果。
　　如果他对自己原来的那些同族多留一份戒心，如果他没有回天廷，如果没有喝下上神端来的那杯酒，没有和九尾狐妖纠缠到一起，就不会有后面所发生的那些事。
　　他忘了他的同族，原本就是为了仙界的利益不惜任何手段的，即使是牺牲他与虞儿的幸福，破坏他几千年的修为，只要是对仙界统治有利的，那些上仙们，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他一半清醒的灵魂，看着自己作为仙的躯壳，和那个曾经被他亲手缉拿回仙界的九尾妖狐，在被凡人想像着圣洁无比的仙境巫山云海，销魂蚀骨。
　　看到离开月光海来到仙界的虞儿，想唤回他被迷失的心智，却在被众仙施法困斗的时候被他从背后重重的伤害。
　　他听到那个迷失的自己用着从未说过的刻毒语言伤害那个他自己这一生唯一在乎的女子，看着那个自己拥着九尾妖狐毫无羞耻的在虞儿面前交欢，看着九尾妖狐对着虞儿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嚣张得意，看着虞儿那一双从认识之初起便一直清澈纯真的眼睛慢慢被哀伤与悲痛取代，却无能为力。
　　原来就算成了仙，也不是万能的。
　　若不是娃娃及时赶来，他真的不知道，他最在乎的人，会给他的同族，伤害到什么程度。
　　灵狐族的灵力释放出来原来是那样的强大以及让人恐惧。
　　当那个他回忆中一直微笑着甜美娇俏的少女一头青丝瞬间霜白如雪，所有曾经的记忆在那一刻崩溃。
　　“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这是娃娃抱着虞儿离去前扔下的八个字，给仙界的众仙，也是给那个已经不是他的他。
　　从此，形同陌路，那个虞儿所认识的他，只存在意识里。

　　然后，是长长久久的仙界与妖界之争。
　　属於他自己的灵魂，被禁锢在那个属於他的身体的内部，而那个被上神制造出来的恶魂，却占据了他的身体，同样，也占据了原本属於他的能力。
　　仙界原来战无不胜的战神，成了妖界以及灵狐族眼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而相对仙界来说，那个曾经双手不沾血腥，在很多仙界人眼中留下甜美印象的虞儿，也成了仙人们生命结束的终结者。
　　作为背负着灵狐族命脉的公主，被仙界抢走了至爱的她，除了战斗，别无其他选择。
　　最终，须无山上，破釜沉舟一战。
　　他被禁锢在身体里的灵魂，看着占据自己身体的另一个他，和几千年走过来他唯一所在乎过的女子一决生死。
　　那一刻，他心里是轻松的，他相信，以虞儿的灵力，应该可以终结他这个身体，让他可以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仙与灵狐的术相碰触那一刻，整座须无山在激荡的灵气中摧枯拉朽，倾沉了下去，而他的魂魄，在坠入黑暗前，看到了虞儿的脸，没有这数十年争战存留下来的杀意与煞气，温柔的微笑，白发红颜里，依稀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一边的娃娃，怀里抱着只小小的白狐，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睛，澄清透澈得不沾尘埃，动也不动的盯着他。
　　而他，依然是那个身体，而占据着身体的，已不再是上神制造的那个恶魂，而是……他自己。
　　周遭是早已面目全非的须无山，以及一众干衣衫凌乱、容颜狼狈不堪的上仙。
　　还有就是面无表情的灵狐族族长。
　　虞儿，他的虞儿呢？
　　“虞儿为了解开上仙施在你躯体的缚咒，耗尽了所有灵力，已经无法维持原神和形体，我把她的魂魄用法术聚拢，已经托人送往黄泉请阎王安排转世轮回，以保她的原神能在轮回转世中修养复原，日后能重回灵狐族。”
　　这是娃娃扔给他的解释。
　　临走前，扔下一句“你现在赶去黄泉，或许能见她最后一面。”

　　忘川江畔，奈何桥上，一眼望过去，阴魂绰绰，哪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满脸皱纹的孟婆，手掌着大勺，将碗盛满孟婆汤，递给那些将要轮回转世的人。
　　“战神上仙，你要不要也来一晚？喝过孟婆汤，忘情忘爱，无牵无挂转世成人。”
　　他摇头，只是在那些鬼影里寻找自己要找的人。
　　“哟，这不是灵狐族的公主么，喝过孟婆汤，保管公主忘了今世情爱，了无牵挂去人间。”
　　听到孟婆的吆喝，他回头，便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带着他熟悉的笑容，站在孟婆身边，伸出手，捧住那个盛着孟婆汤的粗碗。
　　“虞儿……”他伸手，想去抱那个少女，手却穿过了少女的腰，扑了个空。
　　少女朝他温温柔柔的一笑，饮尽碗中的水。
　　孟婆一双眼睛，带着看透世情的笑意：“喝碗孟婆汤，不记今世情爱，有缘来世再续。”
　　看着少女消失在奈何桥头的背影，他一伸手，夺过孟婆手中的碗，将碗中之水一饮而尽，大步走上去。

　　不管转世轮回多少次，喝过多少孟婆汤，只要你在人间，我就一定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