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不想死。”普罗修特说。
我停下画画,抬头看他:“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我必须去。”他平静地说,“所以我不会死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头顶上的数字跳了一下。我盯着那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看,可它只闪了一下就没有再变动了。于是我又低下头,补上一笔发丝。
“我的数字变了吗?”他问我。
“没有变。”我说,“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说。沉默半晌,他安静地提醒我,“你哭了。”
“我哭了么?”
就在我这么说的下一秒,一滴泪珠砸在纸上,将颜料的边缘晕出柔和的色斑。于是我抹了把脸,又问了他一遍:“你不要去好不好?你真的会死。”
“……啊,那就没有办法了。”他温和地回答我,伸出手替我擦掉眼角的泪珠。我止不住地哭泣,他捧住我的脸,与我额头相抵。
“你要怎么办?”他无奈地、沉沉地叹息,“我早就准备好迎接死亡了。可倘若我死了,你得怎么继续生活呢?你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连最简易的拼装柜都装不来。我走了,你只好付大把钞票去找最贴心的搬家工人。可谁来为你付钱?”
“我可以自己付。”我说,“我可以卖掉我的画。”
“谁来做你的模特?”
“我花钱请人来。”
“又有谁替你解决闹事的流氓呢?”
“我会多交些保护费。”
“瞧,你自己可以过得很好。”普罗修特说,“所以不必再为我哭泣。”
“我可以过得很好。”我重复了一遍,“我会习惯。”
“乖孩子。”
他亲昵地蹭我的鼻尖。指尖上有很淡的烟草味。薄荷味,不冲,燎着神经。
我丢下画笔,握着他的手贴在脸侧,含糊地哭泣。
我可以看到死期。
动物也好,人类也好,只要是活着的东西,总有一日要迎来死亡。我也不知道为何,但有数字悬浮于他们的头顶。
这次我喜欢的人要死了。
死期是三日后。
“——你是替身使者吗?”
彼时金发的青年朝我俯下身,修长漂亮的手指间夹着一只烟。他将烟咬进嘴里,和着烟雾模糊地微笑。
“算了,是不是都没有关系。”他轻快地抽出我手中的画笔,“我新学到的词,要给你看个好玩的吗?”
我点头。于是人形的怪物从烟雾中显现,伫立于他身侧。
我怔怔地感叹:“好厉害……”
普罗修特用漂亮的蓝色眼珠仔细打量我的神情。我想大概我的表情让他十分满意,因为他发出了轻微的哼笑声。
“这个可不能画。”他带着笑意制止我握上画笔的手,漫不经心地用指节敲敲木制的笔杆,“不过你可以画我。”
他这样说着,偏过头来。金色的发丝垂落,烟燃烧到了尽头。
“你想看看你老去的样子吗?”普罗修特突然问我。
“都好。”我说。
他握住我的手,垂首亲吻指尖。我可以清晰地看见我的肌肤迅速地变皱,像是被揉成一团的纸。
他从桌上拿来镜子,随手摆在我面前。
“这是我老了的样子么?”我盯着镜子。
“是。很美。”他温和地回答我,接着他经历了我刚刚的状态,迅速地老化下去。皱纹挂上他的眼角,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皱纹向四处蔓延。
“你老了。”我说。
“这是我的能力。”他毫无顾忌地说,然后凑过来,与我挤进同一面镜子。
我看着他,想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机会见到他老去。
他头顶鲜红的数字在跳动。我不敢去数。
我自己也不记得我认识他多少年。
我只知道我的画里全是他的影子。他是我的模特,我的繆斯,抓取了画笔色彩的灵感来源。
我于他而言又是什么?
这与我无关。
理应如此。
“帮我画幅速写。”他说,“一个女人。金色长发,绿色眼睛,鼻子高,厚嘴唇……”
我仰起脸看他。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却看见他微微笑起来。
“你吃醋了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摇头。
然后他俯下身,将我散落的发丝卡至耳后:“是任务目标——我这么说你会感觉好受吗?”
“我向他们炫耀,我的女人是世界上最杰出的画家。她画下来的话,即使是脸盲症的傻瓜也绝不会认错。”
“你不用同我解释。”我说,“况且谁是你的女人?”
“我们认识十三年。”普罗修特精确地计算,“你是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小鬼头,你离不开我。”
“倘若有一天,我出人头地。”他宣布,像是承诺,“——我愿意与你共享荣光。”
他那时这样说。
而现在,他将要去捕捉那荣光。
我最后一次见到普罗修特时,他站在门口与我告别。
“我该走了。”他说。
我又开始忍不住地哭泣,他替我擦掉泪水,露出微笑:“看来我的数字还是没有变。”
“我不相信命运。所以我会活着回来见你。”他说,注视着我的眼睛,“但如果——如果我死了,不要为我立碑。”
“好。”我说。
他向我点头,当作再见。
我却抓住他的手腕:“你可以…可以亲我一下吗?”
“你看,这时候应当有个离别吻才对——”我磕磕绊绊地解释,“你还从未吻过我。倘若你真的把我当作你的女人,你起码应当吻我。”
他看向我,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同你一起老去,这还不够么?”
我捂着嘴,止不住地哭泣,话语都被泣音堵在喉中,于是我只能不停地、拼命地摇头。
“普罗修特死了。”
电话那头这样说。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略微含糊地、不耐烦地通知我:“你是他的女人吧。他已经死了,别等他了。”
我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说:“…我没有等他。”
那头却已经挂了电话,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我还没有吻过他。”我对着忙音喃喃,手却蓦然一抖,座机的听筒坠落在地,粉身碎骨。
……
好奇怪。
明明我已经知道了才对。
人类的悲伤来自于不可预计,既然我已经预见到了这一未来,…为什么还会觉得难以呼吸呢?
我拿起画笔,在眼前的画布上添上最后一笔。
暮朽的老人在烟雾中微笑。我扯扯嘴角,最终还是伏在未干的画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