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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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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融睁开眼。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光。
一向热闹非凡的清光楼今晨格外安静,那些娇花般的少女平时早就起来练剑舞了,今天却毫无动静。他的肌肉在层层锦被下有一霎那绷紧,又悄无声息地放松:就算长安最大的舞坊,除夕这天也是歇业的,是他多虑了。
少年睁着一双碧眼,盯了房梁片刻,起身更衣。长安的冬天很冷,像公孙粼这样的江南姑娘每年冬天被风雪一吹总忍不住骂几句娘,纪融不为所动,在寒冷中默默穿上外衫。
三年过去了,他依然俊秀,个子却窜的很快,脸上的稚气脱了,长成长身玉立的公子模样。清光楼的姑娘们再不捉弄他了,相反,她们一瞧见他就飞红了脸,叽叽喳喳地笑着,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纪小公子的身段哪怕放在公卿子弟里也属一流,可他本人心无此属,宁愿混迹勾栏院里。眼下这位清贵公子正蹑手蹑脚摸出清光楼后厨,兜里揣着几个昨晚剩下的冷馒头,蜻蜓点水般掠过水榭池台,向舞坊背后的花园寻去。
冬天的花园残花败柳,他不是去赏花的。
花园里站着一位少年,他的手里握着一柄枪。
少年的枪法似是中原一路,爽利流畅,勾划间浑如星子点天、山风拂林;可他一举一刺中隐隐又含着一股冰封雪冻的寒意,和枪法殊途难和,缓滞了招式的步调。
纪融驻足顷刻,没走上前去,隐在一边的假山影子里,屏气数着招数。少年勾划完一套枪法,正是收尾的一记“破防”,转瞬间被一柄朴素的无铭短剑卡在半空中。他并不惊讶,格开短剑,疾扫向纪融,笑道:“这次换了一招?”
纪融双足点地,飘后几步,剑光缠着少年周身,语气中有得意:“这招叫「临流躅马」,师父新教我的。”
“哦?”少年挑眉,凭狠劲冲开剑光,枪锋直指纪融,堪堪擦着他胸前的衣袍过。短剑像燕子般灵巧地回返,已架在他颈上。他又笑了,问:“这招又叫什么?我没见你使过。”
“没名字,我瞎编的。”纪融松开短剑,耸耸肩,从袍子里掏出两个冷馒头。“吃吧,今天厨子放假,厨房就剩这个了。”
少年满不在乎地大嚼起来,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问:“师父呢?”
纪融道:“教了我几招剑,又走了呗。这次去南疆,估摸没一两个月回不来。”
少年咽下半个馒头,道:“她这次回来,也检查了我的内功心法。”
纪融横了他一眼,抢白:“那恐怕不太合她心意。”
“这门内功太静,师父说得下流水磨石的心思磨才行。”
“是么?”纪公子一脸懵懂,“我倒觉得它配这套剑法挺顺的。方家小子,是你太笨吧?”
方渊实被纪融这身锐利的傲气戳了三年,早没脾气了,默默地向剩下的馒头进攻。隔了半晌,才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今年除夕也不回家么?”一门三人,他是立过血誓,有家难回;颜师父逍遥自在,四海为家;纪融家就在长安城内,枝繁叶茂,亲戚满堂,绝没有在除夕阖家的日子流连舞伎坊里的道理。
纪融被他一问,表情有些局促,道:“不回家。”
方渊实听出他语气古怪,略一叹气,不经心道:“大年夜不回家,出去喝粥。”
纪融表情已和园中残雪像上三分,拔高嗓音道:“好啊,你跟过我!”
“不用我跟,”方渊实觉得这位出身名门的师兄脾气古怪好笑,“我见你两年,除夕都不归家,跑去城西永宁寺喝粥吃斋,可是什么秘密?是公孙小姐当笑话讲给我听的。她还说,难不成你想当个武僧?”
方渊实每说一个字,纪融脸色便白上一分,他再粗枝大叶也察觉出纪融的局促,一时又摸不清是哪句话戳着了他的骨头,挠挠头,示好道:“哎,永宁寺的斋饭真有那么好吃么?不然今年我和你同去,过过斋年?”
纪融脸上渐渐回复了血色,收起短剑,整理装束道:“我无家可归,才去那里。你爱来不来。”
方渊实心觉蹊跷,纪府就在长安城内东大道上,纪小公子怎么说无家可归?来不及揣摩,看着纪融背影远了,边施展不甚熟练的轻功追上去边喊:“等等我啊,我不认得路!”
永宁寺外热闹非凡。寺僧布施粥食的摊子翻腾着白热气,赶来礼佛上香的凡夫凡妇生生在山门前挤出一个庙会,捏糖人的、雕木雕的、卖吃食的,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叫叫嚷嚷蒸出空气中旧去春来、阖家团圆的喜气。哪怕是个一年到头四海奔波的天涯倦客,闯进这庙会也会被洗去满身风尘,生出点冬去春来、崭新的快乐。
人群中走来两位少年,其中稍高的那位拎着一把精钢好枪,浑身玄甲,路上喜气洋洋的行人默契地离他半尺;另一位呢,就不同啦,碧目如星,身段瘦削,裹着一件半旧银鼠皮裘袍,仍是一身世家公子的清贵气。
方渊实被庙会的喜意感染,转头见到几个泥猴似的小孩儿,早早穿上了新衣,手里握了几个竹雕的小玩意儿扮将军公主打闹。他不禁心头一软,想到家乡的弟妹,心想:“不知他们去看庙会了么?今年雪盛,弟妹们总能打雪仗玩了,山里过冬可还妥帖吗?”
身边的纪融脸上被热气熏出两片红晕,漠然的俊脸上也铺出几分春意,皮肉里裹着一缕寒气,更使他像个肃杀凛冽的春神。方渊实看他一眼,脑子里竟冒出个僭越的念头:长安的春天还没到,他却先到了。
纪融不察他没说出口的那些弯弯绕绕,引着他离开山门,往香烟渐稀的寺后走。方渊实奇怪,问:“怎么不从山门进去?”
纪融摇头,“每年除夕,朝中辛氏的家主都要携亲带眷到永宁寺礼佛。释道两家都要敬辛氏五分薄面,赶来阿谀的人能踏破文殊阁门槛,吵闹得很。”方渊实回首望去,只见山门前一片佛香烟雾间,一圈官服华带的人围着一个整肃的玄衣女人、一个锦衣珠冠的小女孩儿坐在镶金嵌玉的抬轿上,拥拥堵堵,像一群金鱼在争饵食,没什么意思,耸耸肩,跟上纪融快步走了。
纪融对永宁寺地形显然很熟,带着方渊实拐几个弯,路上行人渐渐少了,林木森然,令他想起三年前和颜清歌初上长安时在襄阳借宿的古刹。走了许久,纪融才在一堵矮墙前停下,方渊实瞪视这墙,黄墙黛瓦四合院,找不出半扇门,不知纪融卖的什么关子。
“比起吃斋饭,你这更像私闯民宅啊。”方渊实奇道。一爿小院和永宁寺的宝殿隔开,莫非要跑进僧房吃斋饭?
“差不多。”纪融看他一眼,熟练地卷起裘袍袖子,“我幼时和母亲住在这里。”
“啥?”
“长大了就不住了。”纪融语气平淡,像在叙述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秃……永宁寺老住持对我们极好,我离开后他住到这里闭关,寺里俗务都交给弟子打理。今天就是来找他的。”
方渊实伫在原地,看纪融三两下干脆利落地蹬墙上梁,有些发懵。他三年和纪融朝夕相处,自以为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获得的全部信息却不如今天这半日多。他知道纪融嗜甜如命,每天都要摸进清光楼厨房偷蜂蜜吃。他知道纪融笑起来左颊上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还知道纪融使剑喜用巧劲,不拘招数,他的铁剑背上有个被玄铁枪磕出的口子。
但他不知道,纪融不但不是自幼在锦衣玉食、满堂富贵里被养大的,甚至曾和母亲寄人篱下,住在佛堂里过。
“你……!”他语气里有些怒意,“你从未和我说过……!”
纪公子此刻正跨坐在墙上,垂首看他,语气颇有些玩味,“你又和我说过什么呢?方家小子?我也只知你是江南人氏,旁的一概不知啊。”
方渊实一时失语。纪融倒大大咧咧地道:“行了,别为这点事介怀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细叙。快翻墙过来,好好打探这老秃驴藏了什么好吃的。”
院子里摆设简单,方渊实坐在墙头便能一览无余,两间灰扑扑的平屋、一畦蔫巴冬菜、菜地边上一口井、农具七零八落地堆在井边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声。他心想:“这大庙住持的禅房和我家乡的农夫竟也没什么不同。”心里的拘谨不安消弭了,伸伸腿,正准备跳下墙,却被纪融伸手拦住了。
“又怎么了?”方渊实还有几分气未消,诧异地望着纪融。
纪融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睛里的暖意不知何时消退,像一池刺骨寒潭。只有微蹙的眉毛还带着几分人气——那人气也是不知来由的困惑。纪融欠身,和方渊实靠的极近,呼吸打在他后颈上,他一怔。
纪融几若未闻的气声说道:“先别进去。”
“我先下去。你在屋外守着,别进来,别出声。听到打斗声,跑;若藏宝塔钟响,我还没有出来,跑!”
少年瞪大眼睛,身边人说的字字句句都如此陌生,他全然无法理解,疑问堵在喉头,哽住了他的声音。
“如果我出来了……”
纪融抓住了他的手掌,冰凉的手指叩在他的掌心,缓缓敲了三下。“以此为号。”
“什、什么号?”方渊实听见自己迟钝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一切平安。”
说完,纪融便不再看他。他穿着单衣悄无声息地飘落黄墙,像一片再也守不住枝头的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