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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纪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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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渊实以为襄阳城已经够让他看花眼了,到了长安才发现他错了。
街市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穿着松绿桃红的春衫,酉市上不知一列铺陈开的是哪国奇珍异宝,女人们的云鬓香肩在阳春里荡开一笔春色,又被歌楼舞坊里抹开的一弦琵琶收回了。
此情此景,倒显得满脸风尘、一身肃杀的他和颜清歌格格不入。
颜清歌也不作声,只任他看。走马观花地绕了半个时辰,她突然停下来,对方渊实说了进长安城后第一句话:“这里就是东大道路口。”
眼前一派繁华景象,街上走的车水马龙,楼阁上悬的绫罗绸缎,方渊实很难将这片烟花地和祖父一枪血溅山河的义举相联系。他微微动了动眉毛,驻马环顾,没有回话。
师父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过了会儿说:“走吧。”
两人驱马走进七扭八歪的小巷,街市上的喧嚣声被高墙黛瓦远远地挡住了,周遭渐渐沉静,马蹄的的震在青石板路上,泛起回音。方渊实心里奇怪:繁华酥骨的长安城里怎么还有这样的去处?
走了许久,颜清歌开口道:“此次回长安,我要先登门见徒弟,也就是你师兄。”
方渊实应了一声,又听师父说:“他虽是世家出身,还好没什么少爷脾气,你们两好好处处。”
方渊实生在深山,压根没见过啥官老爷,在脑子里刨了半天也挖不出“世家公子”这个形象,此时便对他这师兄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两人说着话,停马在一扇黑漆高门前,颜清歌示意他下马叩门,道:“纪府到了。”
方渊实只觉得纪府一扇油光水亮的黑漆大门,周遭都是高的连鸟都飞不进去的白墙,硬是在极繁喧的长安里隔出一方极静的天地。他叩了几记门便有两个丫鬟来应,丫鬟穿着素净绫裙,低眉顺眼,说话极轻,倒是和纪府的建筑风格十分般配。
丫鬟像是认得颜清歌,一见面便说:“我家主人请您到书房说话。”引着他们绕过正殿,往花园里走。方渊实在山林间狩猎时,走过不少隐道小路,此时跟着丫鬟走了会儿也觉得头大。这花园的路径像是专门为了混淆他人而建,云遮雾障,浑似一座有去无回的迷魂阵。他正疑心路旁那一支万寿菊是不是在上一个拐角见过,略一停顿,就跟丢了颜清歌和那丫鬟。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要完,少年人那点倔强的自尊心又跳出来作妖,觉得为在纪府花园里迷路大喊“师父救我”实在不雅,硬着头皮瞎闯了一通,师父没找到,已经三次路过同一棵桃树了。
方渊实走的脚酸,这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瞧着,问路都没处问,此刻身心俱疲,拄着枪大咧咧地在桃树下坐下,听得头顶一声轻笑。
他还以为自己绕得晕头转向,绕出了幻觉,仰头探看桃树。四月里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一树绯红烟霞,风一吹,落英缤纷,煞是好看。只是纷飞的桃花风里夹了一只飞镖,正正擦着他耳朵根飞过去,在枪柄上撞出一声金石相击的“哐啷”。
方渊实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险些来不及反应,另一只混在花瓣里的飞镖就冲着他眉心刺来。他往后一倒躲过了,伸手拔枪,仍带着几分谨慎喊道:“什么人?”
没人应他,从方渊实的角度看不到那人躲在哪里,一树桃花也依然在春风里飘摇,除了时不时射几只锋利非常的飞镖下来,和普通桃树没什么两样。
他后知后觉地以为是纪家人见他陌生才出手袭击,边手里耍着枪花隔开飞镖,边对着一株桃树解释:“我是颜清歌师父随行的徒弟,迷路了走到此地,如有冒犯休要怪罪,请——”
后面半句话被三支飞镖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桃树上那人听了他的话,飞镖反倒丢的愈发起劲,方渊实光是防下就要费尽力气,没过多久便累的气喘吁吁,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疲累交加,心里早已激起了火气,停了枪怒道:“你到底是谁?我并无恶意,只是偶尔路过——”
话音未落,一支飞镖便瞄准空隙,直冲着他脸上飞来。方渊实神情微颤,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一闭眼偏头,锋锐划过他眼下半寸处,一缕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摸了摸脸颊,抹出半手血,气极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这就是纪家的待客之道?”
桃树有须臾的晃动,一只穿着黑布鞋的脚在树枝上露出来,少年清亮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响:“我还手下留情了。”
方渊实摩挲着眼下那道血口子,不知手下留情在何处。他从刚才那一遭劈头盖脸的“偷袭”里醒过神来,眼神还跟着在一棵细不愣登的桃树上腾挪跳跃、毫不费力的少年,心道这脾性恶劣、攀来爬去的,活像只猴子。
“猴子”不知道他在心里给自己起好了绰号,坐在桃树最高的一枝上,悠悠道:“你就是师父新收的那个徒弟?”
方渊实又不傻,听了这话抬起头,不情不愿地叫道:“……纪师兄。”他想看看“猴子”的脸,可惜隔着满枝桃花,什么都看不见。
“猴子”听到这声“师兄”,反倒愣了一下,道:“我看你和我差不多大,就别叫我师兄了,怪生分的。”
“我叫纪融,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猴子”从桃树最高的枝桠上一跃而下,动作毫不滞结,像一片落花般随风飘落,无声无息地落定在方渊实面前,他终于看清了这只“猴子”的样子。
少年和他差不多年纪,瘦削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已经有了清俊公子的轮廓,却要再等几年才能长成长身玉立的模样,一身松绿春衫,头发在脑后随意绾着,有几缕很不听话地翘到鬓边,在春风里飘洒。
把方渊实倒过来挤,肚子里都挤不出几滴墨水,他对着这少年也冒不出什么“翩翩公子”“容姿昳丽”的酸话,但依然果断地在“猴子”前面加上了一个定语——一只非常漂亮的猴子。
他目光和纪融相碰,不由得一惊。纪融也生着一双碧眼,乍一看居然和颜清歌有九分相像。大惊之下失声道:“猴——纪融,你的眼睛……”
纪融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流畅而熟练地答道:“颜师父不是我姐姐,更不是我娘,我家住长安她家住临安,她姓颜我姓纪,隔了一万八千里。别说八杆子了,八辈子都打不着一起去的亲戚,我们只是眼睛长得像。”
方渊实消化了好久这一套弯弯绕绕,盯着纪融眼睛,有点羞赧地说:“其实看久了也没那么像。”
纪融一挑眉毛:“这话你倒是第一个说的。”
他辩解道:“真的。”颜清歌和纪融同样一双碧眼,成色相似,神情却大不相同。他师父的一双眼睛冷淡又恍惚,即便她在你跟前盯着你说话,也像三魂七魄里有五条疏离人世,方渊实跟着她近半个月,鲜见她眼里有神过;纪融的眼睛却十分温柔凝重,像一对经人精雕细琢的碧玉,说到兴奋处就时不时地流光溢彩起来,玉里流淌出暖意,让方渊实想到长安城里拂过一阵春风。
纪融看他盯着自己,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很不耐地扯了下方渊实手,松绿缎子就染上了一片血迹。他想到这血迹的来历,心里有几分不自在,又觉得为这么点小事道歉实在丢了面子,就故意避开方渊实目光,拽着他往小径上走:“你不是说迷路了吗?师父肯定被我爹叫到书房扯淡去了,我带你找她去。”
方渊实还有些恍神,嘴上“啊啊,哦”地应着,被纪融牵着走了。很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一次相遇,只记得纪融的手有些粗糙却很修长,并不难握,指尖微凉,贴着他的掌心,反而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