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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渊实 ...

  •   方石头生性倔强,和他爹吵架常是你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的,这会儿也发起抖来。颜清歌不懂他爹说话轻重,他却分得清。他皮糙肉厚的,前面那几句骂、一耳光打个滚就忘了,此刻也掂量出这句话的重量比前面几句恶骂都重的多。他爹是走过刀尖血口的人,他说“当没这个儿子”,那就是说到做到。
      可方石头哪那么容易为了一句话就忍气吞声,他咬了咬牙,“腾”地一声站起来,竟当着他爹的面跪下了。
      “爹!”他憋着一口气喊。
      陶九娘见儿子语气沉痛,不由得软了心,弯下腰就要扶。颜清歌也觉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骂一跪实在是有点过,放下茶杯想劝阻,方平却眉目不动,怒吼道:“谁都别插手!”
      桌边其他两人僵在一边,不知他要干什么。
      方平却没下手打他,压着怒火道:“你知道这里到长安有多远么?”
      方石头只跪得端正,答道:“不知道。”
      方平又说:“两千五百里。”
      方石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走了两千五百里才逃出生天,你小子要是走出安平县、泄漏了风声,就可能让这两千五百里都毁于一旦!你娘、你弟妹和我都会死。我说不认你这个儿子,不是气话,是为的你别一脚踏回泥里,还牵连上家人。”
      方石头神色微微动摇,一双清亮的眼睛依然直视着方平,一眨不眨。
      陶九娘听不下去了。她这个儿子和老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倔脾气都一模一样,她怕依着方石头的脾气,真会说出断绝关系、不认爹娘的话来,温温婉婉地开口:“平哥,这孩子和你年轻时脾气真是一模一样呢……”
      方平反倒不好发作了,硬生生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方石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已经升起了希望。他娘很少温温婉婉的说话,更少掺和方平管教孩子,可一旦她开尊口,就没方平什么事了。
      陶九娘幽幽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睛也和你当时一模一样,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很难回头了。”
      方石头有时候真想问问他娘,这“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爹一个脾气比黄山石还死硬的男人听到“当时”能变得比田里的春泥更乖顺。可眼下他没闲心管这档子事,跪在地上不依不饶地看着他爹。
      陶九娘道:“他要入师门,也得看师父的意思,哪里有单听你一面之言的道理。这位颜姑娘,你说对不对?”
      话头又被抛回颜清歌手里,她思索片刻,道:“方夫人所言甚是。小子,你那日在集市上比试输了我,要答应我一件事,可还记得?”
      方石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茫然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方平又一气,斥道:“什么‘好像’!君子一诺千金,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方石头没好气道:“那就是有。”
      颜清歌赶紧打圆场:“方前辈,令公子根骨上佳,是习武之才,如能收他为徒,是我的福气。不如各退一步,取个折中法子:如他入我师门,必须改换名字,绝不向外人提生身父母是谁、家在何处,这样如何?”
      方平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仍不说话。颜清歌却起身,向他做了一揖:“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方前辈慎重考量,我明日卯时在村口大柳树下等候,如方前辈同意,请令公子届时到树下见我,我带他走;如卯时三刻仍未能赴约,小辈就此告辞。”
      陶九娘接话道:“颜姑娘所言甚是,我看这样约定下就好。”
      方平还阴着脸,一甩袖子走了,陶九娘客套几句,将颜清歌这位不速之客送出门,方石头跪在地上,心里早敲起了鼓。

      次日,天微亮时。
      方石头几乎是一夜未眠。他早收拾好了包袱,准备鸡叫第一遍就溜出家门。想到他爹那张阴霾密布的脸,方石头就打了个寒噤,坚定了绝不傻乎乎等到卯时的决心。
      他蹑手蹑脚地收拾了包袱,在自己屋里巡视一遭,推开了堂屋的屋门。要实现他的计划,只差一样东西了。
      他爹平日里把枪放在堂屋门后,他自信在昏暗中也能摸清枪放的地儿,现在却吃了一惊。
      枪不见了。
      方石头揉了好几下眼睛,都不敢相信原本放枪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可事到如今他哪里敢迟疑,大着胆子去推堂屋屋门,门一推就开了,压根没上锁。正当他疑窦丛生时,前院里传来方平的声音,并不带着怒气,反而显出几分荒凉。他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的等到卯时。”
      方石头和他爹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方平继续叹了口气:“你娘说的没错,你要做的事,我拦你不住。”
      “我教你那三式枪,还记得吗?”
      方石头点头:“记得。”
      “说来听听。”
      “刺、挑、探。”
      方平道:“不错。方家枪共有十二式,可惜天命不逮,我只学到了前九式,后面三式只闻其名,不知其意。”
      “这十二式分别是:刺、划、挑、探、勾、扫、挡、推、破,”方平拿着枪,每说一式就在方石头面前比划出样子,“和流云、逐光、平山河。”
      方石头眼睛紧盯着父亲动作,一边嘴上喃喃记着名字。
      方平道:“我再做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你记好了。”
      说罢,他行云流水般一套舞枪,枪尖点地,如疾风闪电,最后“破”一势,枪尖更是直擦着他鼻梁划过,杀气袭人,方石头不禁闭上眼,心生几分失落。他爹虽说只学到了方家枪的九式,却式式纯熟,每一招所含意蕴凝重,枪尖所刺是天上行云、山间松涛,他的一刺,刺的也就是后院小鸡。
      “要过多久,我才能将方家枪使出我爹的水平呢?”他心底那簇想要闯荡江湖的火苗没被他爹骂熄,此刻却蔫了几分。
      方平看出他有些沮丧,却不懂安慰,硬邦邦道:“怎么?这就丧气啦?”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爷爷当年一人扛着三十多个御林卫都不丧气呢,这点挫折就丧气,我看你别做方家的儿子了。”
      方石头道:“……我不是为的这个。”
      “我知道你为的不是这个!”方平说,“江湖之大,比你爹能耐的人有的是,你以后遇到他们,也丧气么?”
      父子两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屋前石阶上,一缕微暗的天光落在两人脊梁上。
      “丧气没用,站起来才有用。”方平道,“你小时候总是软磨硬泡求我教你方家枪,现在怎么怂了?”
      “我一年前才教你方家枪,你那三式就已经使得有模有样了;你可知道我练了几年?”
      “不知道。”方石头闷声闷气道。
      “六岁开始,至我爹去世那年,整整六年。”方平语气里带了一点回忆的悠长,眯起眼睛眺望远方,“每日早起练一个时辰,上学堂,过午再练两个半时辰。要练不好,我爹能拿戒尺抽的我满屁股血。”
      方石头“嗯”了一声。方平又说:“你那师父能耐的很,也不是个坏人,跟着好好学。”
      说着说着,他嘴角带了一抹笑:“如果能把方家枪丢了的那三式找回来,你也算个英雄了。”
      不知不觉,朝阳已从山峦的背面爬了上来,灰白的天光中融进一抹暖色,晃得方石头直眨眼。
      他站起身,说:“快卯时了。”
      方平也跟着他站起来,将枪郑重地放到他手里,长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举起右臂,像是要拍拍他的肩,最后却放下了。
      他说:“让爹再看你一眼。”

      颜清歌已经牵着两匹马,等在柳树下一会儿了。少年走到她跟前,看她还沉浸在不知道什么书里,出声提醒道:“颜前辈。”
      她这才大梦初醒似的“哦”了一声,恍惚道:“你爹同意了啊?”
      方石头点头。她伸了个懒腰,道:“可累死我了,那你以后就算我的徒弟了?”
      方石头心想,这还不是你说了算的吗,转念又以为她要自己行师徒礼,就要跪下,喊道:“请师父受徒弟一拜!”
      颜清歌一看他要跪,心里就发毛,赶紧阻止道:“别了别了,随性就好,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就免了。”
      “以后就别叫我‘颜前辈’了,叫师父吧。”颜清歌又说,“昨日的约定你可记得?”
      方石头道:“记得。”
      “嗯……我想想,你以后就叫渊实吧,方渊实。”颜清歌边说边拿了根小柳条,在地上划拉给他看,“‘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是个好名字。”
      这时本该有人接腔夸这名字精妙,可惜方渊实只在村里学堂混了两年,认几个大白字、能写封勉强能读懂的信就差不多了,哪里读过《南华真经》,呆呆地站在原地,颜清歌很是尴尬。
      “懂吗?”她问。
      方渊实老实摇头:“不懂。”
      颜清歌只好收书翻身上马,把另一匹马的辔绳扔给方渊实,一路行一路叹气:“唉,知音难觅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渊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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