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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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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晴好,山雪消融,正是备耕农猎的好时候。方平坐在屋门外整理兽皮,清洗弓弦,忙的不亦乐乎。方家一家五口农猎为生,家长方平正值壮年,使得一手好枪,是十里八乡最好的猎户;妻子陶九娘贤惠无双,长子方石头懂事的早,也帮着分担家务,日子过的颇是红火,不愁吃穿。
方平理着一条貉子皮,心里有种异样的宁静。他听得村道上哒哒的马蹄声,抬头张望,此地村民多乘牛驾驴,骑马的很少,这马蹄声声击在他耳朵里,不由得转头看了眼搁在门板后的长/枪。
他再抬头时马蹄声已近,马上坐着个身段纤瘦的女孩,一双奇异的碧眼逡巡道路两边,与他视线相交时一笑,在方家门前停下来:“这位大哥,赶了一早上的路有些口渴,可否借碗水喝?”
方平只觉手足都有些僵硬,答道:“自然可以,姑娘稍候片刻,我去厨房取水瓢来。”
他进了厨房,陶九娘正在灶上煮饭,顺口问:“平哥,谁来了?”
方平道:“路人借碗水喝。”陶九娘神色一滞,与方平对视一眼,心知他和自己想的一样:此地座倚黄山,只出不进,最近的驿道在安平县内,旅人甚少涉足,赶路途径此地不太可能,特意来穷乡僻壤找一样东西倒是可料而知。
陶九娘一阵慌乱,急道:“平哥,那可怎办?石头还在后院……”
方平竭力平稳心神。“九娘,你先躲去后院,一旦屋内动静不好,你就带着石头一起逃到岳父家里,对方只有一人,这里有我,尚且能拖住一段时间。”
陶九娘眼里已然盈泪:“那平哥你呢?”
方平从灶上拿过一只水碗,他手不住颤动,碗里的水也泛起阵阵波纹:“二十七年前逃出来的一条命,终究是要还回去的。只是你和孩子无辜,不能受我牵连。”
陶九娘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绾上布巾匆匆向后院走去。
方平再走出后厨时,女孩已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主屋,颇有闲情逸致地欣赏着墙上挂的兽皮农具。他不露声色地靠近门板后的长/枪,道:“姑娘,水来了。”
女孩侧过脸一笑,走近他道:“谢谢方前辈。”
方平心头猛地一跳,水碗摔碎在地上,手已向背后长/枪迅雷般抓去。
正常人见此变故,多少会有些动摇,即使不乱了阵脚,也会气息慌乱、给人以可乘之机。这女孩却纹丝不动,稳稳立在原地,微侧着头像要看他下一步出招。
方平心知有异,可眼下情形、妻儿性命实在容不得他多想。他估摸屋内空间狭小,换了一式出手,那长/枪便似闪电落地,朝着女孩侧身猛勾。这一招在他父亲手里是响当当的“勾魂枪”,此枪一出,长安周遭三百里的练家子魂都能勾下,可惜方平没能等到向父亲请教其中关节的那一天,“勾魂枪”在他手里力度稍减,却仍是结结实实的一记狠招,棘手的很。
女孩并不出招对抗,只向后轻轻巧巧一躲,脚踮屋墙向方平飞来。方平见机变了手形,横枪胸前,抗过她一脚,重整枪势,只向女孩面门猛刺。女孩身段极柔,向后仰倒,险险躲过这一刺,却被方平一记横扫赶得悬空,就地打了个滚才躲过去。方平趁她周身气乱,一推一破,都被她有惊无险躲了过去,反倒是屋内东西叮铃哐啷碎了个遍。
战的正酣的关节上,方平忽然脑中一片敞亮。起手前他便隐约觉得有异,现下终于明白异在何处!如果是官府派来的追兵,早该拿出兵器应战,这女孩从起手前便无对打的打算,只是一昧躲藏,凭她的轻功功夫,本可以一击毙命,却非要磨到他技穷,又是为什么?
他一晃神,动作有片刻的停滞,破绽已出。女孩微一摇身,已在他身后,半只手臂压在方平颈上,悠然道:“方前辈无需慌张,小辈此次登门拜访,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枪。”方平心道你袖内藏的不知什么冷冰冰的凶器还抵在我脖子上,说这话真是没有半点分量。
只是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索性不回女孩的话,沉默不语。女孩自顾自道:“前辈这一手方家枪炉火纯青,小辈不得不佩服,但有一言想问前辈。”
方平哑声道:“你说。”
女孩话音内藏了点笑意:“方家枪本来称作‘方家十二枪’,小辈斗胆,您这枪可没有十二招吧?”
方平心里又是猛的一跳,冷汗从颈侧滴落。他艰难开口:“你是什么人?”
“江湖小辈而已。”女孩说,“刚才过招时斗胆目测,您的方家枪,至多九招。”
方平闭上眼睛。“小姑娘,要我说,二十七年前你还没出生,本不该管这摊子破事。可是既然你知道了方家枪没跟着我爹一起死,那今天死在这里的不是你,就是我。”
女孩一愣,张了张口刚想说话,便听得背后厨房内一声巨响。她压在方平颈侧的小臂都紧了三分,厉声道:“什么人?!”
两道黑影出现在厨房门边,方平被女孩押着,背对厨房看不见对方面孔,也听到少年声音微颤:“放、放开我爹!”
方平觉得这一早上他心都要跳出心绞痛了,还不如一刀给他个痛快。他也不顾脖子上还架着刀了,粗声骂道:“小子你脑子被野猪啃了?”
“爹,我这……”方石头刚要解释,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惊声道,“颜、颜前辈?!”
方平只感觉勒在自己颈侧的手臂一松,被叫做“颜前辈”的女孩离开他三步,颇为委屈地抱怨道:“我又没想要人命,就想见识下‘方家十二枪’,这都不行?”
“方石头你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方平一坐下来便觉得腿筋阵阵发软,冷汗早已渗透了整件外衫,自二十七年前那个长安夜后,他再没如此惊慌过。只是当时他是受人庇护、高不过枪的黄毛小子,当下却已经是手舞钢枪、护人周全的一家之主,过了生死关头还要破口大骂,训斥不懂事的儿子。
“爹,我——”方石头还想辩解,话头就被眼眶仍泛着红的陶九娘抢了过去:“好了好了,没事就好。我和石头都是担心你,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方平一下子软了声线,任陶九娘拿湿布细细擦拭他脸上的冷汗:“我没事,你们活着最重要。”颜清歌捧着那碗好不容易才讨到手的水,很是尴尬的轻咳一声。
方平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讶然问道:“石头,你怎么认识这位……颜姑娘的?”
方石头道:“我前日在安平草市上卖东西,遇见了颜前辈。她说要和我比试,我就拿……拿枪和她比划了一通。”他观察着父亲脸色,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讷讷地说:“她、她比试后问我父亲是谁,我就告诉了她。她说过几天来登门拜访,您昨天打猎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他这一通话还未说完,方石头觉得自己要完。他从没见父亲的脸这么黑过,简直黑成了锅底。话音未落,他便感觉一阵掌风带着怒气从右袭来,“啪”的一声,竟是父亲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父亲虽然平日不苟言笑,传武时也十分严肃,却从来没像村里那些闲汉一样打过妻子儿女。这是方石头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他摸着右脸上火辣辣的掌痕,又委屈又困惑。在县里遇到颜前辈、和她闲聊了几句;父亲受“歹人”所迫,鼓起勇气来救他却惹得父亲怒气大发,方才押着命“救”父亲时没落下的眼泪此刻却在眼眶里打转。
“为什么?”方石头言语中带了哽咽。
“你——”方平像是有话要说,又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陶九娘看着丈夫打儿子,儿子眼里含了泪,心急如焚又插手不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眶又湿润了。
颜清歌喝掉碗里最后一口水,心道自己只是从扬州跑一趟回去,路上看见一个小子枪法不错想逗逗,谁承想现在坐在皖南山乡一户猎户家里,要断“十二枪”方家的家务事,真是世事难料、命运弄人。
她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方前辈,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与其让这小子平白无故的怨上你,倒不如说说二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免得他到死都不明白您的良苦用心。”她在“到死”二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像一个不祥的暗示。
方平抬起血红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粗声差使儿子:“小子,把前后门都关上,看看屋外有没有人盯着。”
方石头还不明就里地委屈着,拖着步子办了,含泪坐回桌边。陶九娘捏了捏方平的手,一桌三人,此时都盯着他。
他犹疑片刻,哑声道:“二十七年前,我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