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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声声钟磬渐次从宏伟庄严处袅袅传至整个汴梁城,紫带缃绮婀婀娜娜地缥缈在西边,尚不曾离去。鸳鸯凫水、蝉蛙低鸣,金乌西沉,映照整池菡萏艳艳。
      却说荷花丛中有一只小船隐秘不动,从炎炎晌午一直到夕阳西下。船儿极小,似是采莲女专门用来钩曳满池莲花的,也无桨,只一根细细的竹竿懒懒的用麻绳栓着,随时有掉落的风险。船中有一女子,通身月白色丝制襦裙,也不穿褙子,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只宽沿草帽,学着乡邻莽汉往脸上一扣,也偷的浮生半日闲去。
      忽的,扑通一声,水池顿时喧闹起来,一滩鸥鹭纷纷飞起,白鹅嘎嘎作响争游向前。原来是船中女子初醒,正梦不知何处,迷迷瞪瞪着便把船给摇翻了。幸好,这湖中女子水性极佳,不至于使一条正处于二八年华的鲜活生命,一转眼,就被这一池湖水吞没殆尽,徒增遗憾。
      此小娘子名叫宁彩莀,乃是当今圣上姑母杨国长公主所出,父亲宁俞授龙图阁直侍,知谏院,权御史中丞。据说,当年杨国长公主临产之前曾梦见自己身处萋萋芳草之间,彩云环绕宛若仙境,便为自己的女儿取名宁彩莀。
      日头西落,天色却是未晚,傍晚湖边吹起了丝丝凉风,尽可能的消散这夏日酷暑。宁彩莀在水中一边拖着沉船一边将眼睛往岸上瞟,想寻个无人之地,趁着尚未退尽的暑气将衣裳慢慢晾干。
      忽闻岸上行人谈论之声,宁彩莀连忙将头塞到已经翻了的船斗下面,好不叫陌生男子瞧去这身狼狈样。
      “彦值兄,你方才说金贼还会第二次攻宋,是何意?”其中一个男子轻声问道。
      “你难道还没看出来,金国狼子野心,赔款割地都只是暂时拖延。今年金兵围开封府本就是志在必得,早听闻二月时金军便已经粮草殆尽,士兵们皆食马草,这般视死如归,这是在耗我大宋的命数啊!”郭彦值怒气冲冲的说到,边说边将手里的画轴泄气似的砸在地上。
      “况且今朝奸佞当道,残害忠良,皇帝优柔寡断——”郭彦值继续愤愤说道,旁边的朋友却一把捂住郭彦值的嘴,将话头截住。
      “彦值兄!你喝醉了酒,休得胡言乱语,走,回家去,我喂你喝醒酒汤。”
      郭彦值也自知失礼,连忙告罪。虽说此地僻静,但小心提防总归无错,况且今上贪图享乐奸佞把持朝政,忠臣反而人人自危,只能感叹一句天道不公。
      二人相携而去,只留下因方才的拉扯而遗落下的精美画轴静静的躺在灌木丛旁,无人顾看。
      这番高谈阔论自然逃不过宁彩莀的耳朵,躲在船斗下面的她很是沉默了一会儿,待听的岸上一丝人声也没有,鸟儿自然嘤嘤啼鸣,她便小心翼翼的从船斗下面浮出水面,缓缓从水里爬出,顺便将小船翻了个个儿。
      这一带本人迹罕至,既无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又无自然美景引人流连,只有这一池野荷撑撑场面,可是也不若金明池中千年古莲开的清丽脱俗招人喜爱。宁彩莀却爱这里野性十足的荷,夏末时节荷花早已枯谢,风吹雨打去,只留这残枝败叶尚且亭亭玉立,反而让人心疼这残荷,进而说爱。她也爱着这里密密的草木,不加修饰的自然痕迹,任由天地万物精心雕琢。
      可更关键的一点是,这里的小径曲曲折折的,若对环境不加熟悉的人是不会来的,所以,这里成了宁彩莀放肆的乐园,只要平日同女使留白出来,再遣她从小门偷偷溜进去假冒宁家的小娘子已经回来了,便不会有人发现这个正主还在外边偷偷肆意逍遥玩耍。宁彩莀甚至还偷偷在湖边结了一座小小的草庐,以备不便。
      及至宁彩莀回内街,公主府四下都已经落了锁,只见宁彩莀左绕右绕的终于在一处较矮的院墙下停下,轻轻地一个朝天蹬,她便趁着月色麻利的翻墙进入了府内,身姿矫健,无人能比。
      “小姐,你可终于回来了。”留白撇撇嘴,欲哭还笑的一脸滑稽模样。
      “喏,玫瑰酥,可别说我亏待你。”宁彩莀一边将手里的这包点心递给留白,一边说:“我今天得了个好东西,你瞧,”她将手里那副画轴打开,悠然闲适的隐士生活徐徐出现在眼前,云垂平野掩映着竹篱茅舍,“真是处绿娇红冶,着实是幽居潇洒。”
      “小姐,快别给婢子看了,长公主那边早就叫小姐过去,婢子只推说小姐累了,小憩片刻。小姐,婢子伺候小姐更衣。”宁彩莀脾气好,她的婢子私下里同她讲话偶尔有几句不敬的,宁彩莀也不以为意。
      “你先去将问梅与柳别从裁衣房找回来,对了还有吴妈妈,都找回来。我这芳萋院这样的大,她们本不该被叫走的。”
      芳萋院里正房、东西厢房再加上倒座整整齐齐的将天空裁成一块方帕,左右厢房又设抄手游廊,游廊上悬挂黄鹂、云雀、画眉、杜鹃等各色名贵鸟儿,平日里莺莺燕燕好不快活。中庭未曾建亭,反倒是从别处移了一棵百年老槐,三人合围尚且不够,春开紫花、夏有竹绿荫、秋落黄叶、冬融白雪,四季景致,无一处同。
      只是再好的院子、再美的景致,如今脱了人气,便不免显得萧瑟起来。
      宁彩莀尚在闺阁,院中本是配着两个一等女使、四个二等女使并一个奶嬷嬷的。只是年初金军围攻开封府,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平头百姓无不望风而逃、南渡长江去江南逼祸长公主发慈悲打算临走之前将部分女使、小厮放回家中,随父母兄弟一起逃难,也不至于骨肉分离。后来,李将军誓死抗金,开封局势初稳,长公主便熄了南下的念头,只是女使、小厮们都离得差不多,公主府内反而显得人手奇缺,就连小娘子身边的女使也被差去干些缝缝补补的活儿。
      装扮妥帖,已是环佩加身,脚步轻曼,步步生莲,宁彩莀再次呈现出贵族小姐的仪态,找不见下午游玩时的半分野气。
      宁家本是武将出身,公主下嫁将军家也是历代传统,本就是为了维护朝堂稳定。宁大人尚主后便在京城常住公主府,先皇又赐了御史中丞给他,既做了御史那便更加看重规矩,宁大人平日里也是十分严肃,只是对上自己唯一的宝贵闺女到底舍不得严苛,平日里见莀儿被拘束在内院读书习字,莀儿勤奋刻苦却时常读书不知岁月,他便时常带上妻女到京郊的庄子上去游玩散心。
      宁彩莀这几个尚存的侍女中,留白心大不若柳别细心,问梅固执却不及留白柔和。
      晚间风凉,白日酷暑未消,留白傍晚时分特意撤下冰盆打开门窗,消消暑气。
      木窗嘎吱嘎吱的响了又响,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庭院中四处的壁灯还在一点一点的在风中闪烁,树影憧憧。屋内梨花案桌上的碧玉莲花盏里的缕缕黄光一跳一跳的,映出一片暖意。
      夜已深了,宁彩莀从公主那里用了饭后便回了自己院子。
      这头留白打着灯笼引着宁彩莀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那头宁彩莀却想着母亲刚刚提及的事。
      留白一声诶呀叫唤将宁彩莀的思绪拉回现实,“怎么了?”
      “坏了,奴婢今天忘关窗子了,定是要跑进不少蚊虫,”“啪”的一声,留白干脆利落的跪下。
      宁彩莀浑不在意,“今晚不必熏艾草,只睡觉前将纱帐洒下来就是,行了,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快起来吧。”
      “谢小姐。”留白颤颤巍巍的起来,小心翼翼的打着灯笼尽可量的将差事办好,心里暗恨自己心大。
      明月照进小轩窗,照在案桌的画上,质朴的篆刻印在画卷的右上角,清晰的四个字“郭廷煜印”,宁彩莀正盯着它发呆。
      “郭廷煜,郭廷煜,”她反复念叨几遍,这不正是母亲晚上提到的那个人吗!原来自己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母亲也早早订好了议亲人家。
      “今天下午那人叫谁,喝醉的那个,是不是叫彦值的?”“应该是吧,不知他和郭廷煜什么关系?”她自问自答着。留白去了西厢寻艾草。
      “是。”无需辨别的清冽男声从耳后传来,清冷的像是泛着月色的雪地峭壁。
      宁彩莀吓了一跳,四周环顾并无他人存在。晃了晃神,想着那声音也许是自己从内心深处幻想出来的,稍稍安了心,随后又开始怀疑。
      哗啦的翻书声就在宁彩莀耳后,宁彩莀鼓足勇气迫使自己回头。她本不是胆小之人,只是此时此刻的场景让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能躲过外院层层家将的人必定是个高手,却不知是哪个不知名的混账竟敢这般堂皇的进入女儿家的闺房。
      “你们还算有缘,他是郭廷煜,字彦值。”他斜倚书架,手中捧着半部《春秋》。
      “你呢,阁下又是谁?”宁彩莀又惊又气地看着他,少女心事尚未在肚子里绕过几回便被戳破,宁彩莀难免心虚、难免愤懑。
      “在下区区一山中鬼魅罢了,无名之人。”他语气平淡,目不斜视,不肯将目光从那《春秋》上移开,“你这里的书倒是不少!”男人那舒缓坦然的一派谦谦君子模样,不像是冒然闯入,倒像是来书友家作客的。
      杨国大长公主平素喜爱读书,连带着宁采莀也是从娘胎里就开始受熏陶,三岁时便能背诗,五岁时习文,长公主讲一,宁采莀便能举三,是个顶灵敏的小姑娘。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但是长至二八年华宁采臣依旧嗜书,不拘于四书五经、名家文集,诗词戏本、杂谈游记也时常读之,平生读文最爱贾谊、读诗最爱离骚。
      宁采莀屋内摆设简朴,东屋做卧室,西屋做书房,只是无论哪个屋子,都不缺书的,要说其中最特别的,便是西屋的金丝楠木做的一排书架,若是在冬日,暖阳斜斜的照进来,灿若云锦,室内生华。说是一排,其实只是她众多书架中的小小一组,只是其他的都是用榆木制成,与它相比,不免显得笨拙粗糙,倒是令宁采莀更爱它。
      “登徒子,装神弄鬼!也不看看这公主府的门是从那边开的,竞敢这般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宁采莀大声呵斥。虽说这人仪表堂堂,可到底是进了一个小姐家,宁彩莀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占去半分便宜。
      “非也,难道不是小姐你把我请进来的吗?”他合上书,珍而重之的将它放在书架上,迎头撞上她的目光。
      “请?”宁彩莀那如远山青黛的眉紧紧拧在一起,头上的步摇轻声颤动,疑惑在她心中上下沉浮。
      “呵,”他轻蔑一笑,宁彩莀的眼睛紧紧的盯着他,却有些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不曾见过。”宁彩莀背脊挺直正视他,坚定的说。
      轰隆——
      远处的数道闪电不声不响的倒灌入汴京,紧接而来的雷声恍然若铜钟坠落在宁彩莀耳中炸开,忽至的狂风将窗棂吹开,木门也不甘寂寞的一下一下的吱呀作声。
      屋内的灯霎时被悉数吹灭,只留下那一盏莲花盏,豆大的火苗透过薄薄的碧玉琉璃依旧在风中摇曳,宁彩莀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她后退三步陷入黑暗,不曾忘却眼前的威胁。
      点点光火,熠熠闪动,照的他的眸子越发黑亮,宁彩莀又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宁彩莀眼见男人嘴中吐出几个字,却因巨大的雷声而短暂失聪,显然刚才巨大的雷声盖过了那男人的话音。
      又是几道闪,白光匆匆映照在男人脸上,男人沉默了,沉默得近乎于静默。两人静静对峙,比拼着耐力,谁也不肯输给谁。
      “小姐,小姐”留白的声音由远渐近的传来,宁彩莀分了神,再次看,却不见那男人了。
      “神出鬼没的家伙。”宁彩莀心里想。
      留白的出现令宁彩莀轻松不少。
      “小姐,艾草,艾草在库房前天下雨洇湿了,眼下怕是不能用。”
      “那便不用了,看来,今夜既不用熏艾草也不必放纱帐了。”宁彩莀话音未落,瓢泼大雨倾盆而落一扫近日的闷热。
      留白重新点燃屋内烛火,又手脚麻利的关紧门窗,紧接着侍候宁彩莀洗漱宽衣。
      屋内渐渐平静下来,只偶尔听见几声哔哔啵啵的燃烛声。本是难得的雨后清凉,大半个汴京城的人早趁着老天爷赏给的丝丝凉气早早谁去,宁彩莀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勇气过后带来的是嗜咬全身的恐惧,汗水打湿薄薄的衣襟,脑子里胡乱的猜测着晚上的不速之客。是谁呢?小毛贼?强盗?采花大盗?还是……
      无端的猜测费尽心力,终于在鱼肚泛白之时,宁彩莀沉沉地睡去。
      他的身影默默的隐于暗处,静静的等着那一抹金黄跃出地平线,他心中期盼这一日早已数年。窗外的湘妃竹泪眼斑斑,却是一夜之间从那场大雨中汲取水分抖擞精神,迎着太阳的光辉卓卓而立,俊俏挺拔。
      这里不似红松林里那般潮湿静谧。芳萋院里的夏日清晨是从鸟儿的第一声啼叫开始的,云雀,画眉,莺哥,啼叫声此起彼伏着,争先为这公主府添一份热闹。院内的花草也在初升的太阳下,精神的洋溢起来。红松林里历来瘴气袭人,人烟罕至,杉木高大遮天蔽日,以至于只有正午时刻才会有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遗漏下来。
      广阔的天空,明晰的蓝与白,这都让聂嘉倩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
      聂嘉倩的魂藏在画卷中,红色的赭石染料仅淡抹几笔,便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他本是前朝一书生,为他人所害,白骨裸露于青山间,魂魄不知归处,整日游荡于山间。所幸,后不知是哪一位仙人,将他化成红松林一顽石,藏于林子中央一棵大槐树下。日生月长,山间的风削去突兀的棱角,雨季的水冲刷浸润整个石体,渐渐地他成为一块上好的赭石,倘若将他砸碎磨平,他便成为世上最好的赭石色,一抹红胜千墨。郭彦值就是这么做的,找到它、砸碎它,磨成粉膏,调成画中跃动的晚霞、半合的芍药、读书人头上飘摇的束巾。
      子之手,画中人,倾其意,灌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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