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夫人》一头蒜

35、第 35 章

　　送亲的队伍一路向北，直走到两国交界，车队停了下来。

　　一位青衣俊杰站在队伍前方，张开双臂，风吹的衣袍飒飒作响，像在做最后挣扎的一只蝴蝶，眼睛死死盯着队伍中央的大红轿子。

　　姬曜轻蔑的扫了一眼，道：“没想到，你还有脸来。”

　　霍小七不在乎的一笑，道：“我来接我夫人。”

　　姬曜怒道：“这里只有北国皇后，没有丞相夫人。”

　　霍小七视线穿过人群，看着那顶花轿，双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小九，我来接你回家！”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姬曜瞪着眼前这位不知好歹的南朱丞相，冷笑道：“那是安宁公主，我北国皇后陶玉。想必霍大人弄错了？”

　　霍小七反不以为意，掠过重重队伍，最后停在轿前，眼神凄离，声音有些嘶哑：“我们指天指月的发过誓，你是要嫁给我的，你要是怨我，大可以一剑刺死我，只是别丢下我。”

　　轿内没有任何声响。

　　霍小七放低声音，像哄孩子一般柔声道：“含玉院里的桃树长得可高了，我还顺着你的笔记一天一天的接着画了下去，约莫快要开花结果了。我们回去吧。”

　　姬曜跳下马走到青衣身后，冷声道：“还请霍大人莫要误了我们拜堂的吉时。”

　　霍小七置若罔闻，如今他下过天牢，失去过最爱，他霍小七本来空无一物，如何还会再怕这位刚刚登记根基未稳的新皇？

　　霍小七终于失去耐心，抬手要掀帘子，不料里面的人快人一步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看了许多年的脸，那张脸没有之前常带的童真，双眼阴沉，面容淡定。

　　那个被人打断婚礼本该恼怒的新娘，只看着霍小七身后的姬曜，用一种商量的语气温声道：“我有两句话要与他说。”

　　姬曜回以笑容，然后戒备的看了霍小七一眼，挥手士兵退下。

　　小九走在前头，拖着奢华的红衣，头上珠翠环绕，霍小七一身淡青色衣袍亭亭玉立跟在后面。

　　两国交界长满了只有秋天才会红的枫树，在秋风的吹拂下转着圈落在地上，焦脆的枫叶踩上去发出悦耳的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小九忽的停在一棵大枫树下，转身望着这位不知该说什么的霍小七。

　　小九伸手接住一片枫叶，小小的一片落在雪白的掌心里。

　　霍小七终于说道：“我们回江陵。”

　　“我们？”小九玩味的重复着：“什么是我们，现在只有你和我，哪有什么我们？”

　　“小九！”霍小七抓住她的手就要往南走。

　　小九摆脱掉那双把她抓的有些疼的手，大笑道：“说来盛宇城考取功名便来盛宇城，说回江陵便回江陵，霍逸，你当我是什么？”

　　霍小七眼球布满血丝，看来这几天都是一直跟着队伍，只是到了两国交界才现身。

　　“你是我的妻子，过去是，将来是，未来更是！”

　　小九歪头看着她，眼神中许多不屑：“我是你的妻子，那么明媒正娶的郭书是什么，那个还不懂事的霍玉是什么？霍逸，醒醒吧，我们回不去了！”

　　霍小七好似垂死挣扎的枯叶，大声道：“我现在不管她们，我只管你！”

　　小九碾碎手中枯叶，扬于风中，笑道：“可我管！莫说我现在身份尴尬，就算只是一个混迹江陵城的乞丐，也会自行了断，不与你去那江陵城看那油菜花！”

　　像是最后一根压死霍小七的稻草，听完这句话后，霍小七默默良久，俯下身子，眼睛看着被踩的细碎的枫叶，肩膀抖的越来越厉害，最后无力支撑身体，只能蹲下身，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你因为我才甘在大殿上说那些话，我不信你宁愿死也不跟我回去。”

　　小九对此恍然，却道：“要真心为我好，让我活的快乐，把郭书从道观里接出来，与霍玉一家三口隐居吧。”

　　小九眯眼看天上的太阳，明明是个大晴天，却好像有兵刃相接的声音回荡耳畔，仔细辨别声音出处，分明是从迎亲队伍那边传过来的！

　　大叫了声“不好”便提裙往回跑，顾不得蹲在地上哭的伤心的霍小七。

　　翻过一个不太高的土堆，看见了鲜血从身体里溅出来，和人马嘶鸣声。

　　原本迎亲的旗帜被火烧掉，冒出阵阵狼烟，小九把长裙在脚腕处打了个结，边往火光出跑边喊姬曜的名字。

　　快跑到阵前时，从背后冒出来一个黑衣男子，把刀架在咽喉处。

　　“哼，你们要是再不停手，休怪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拽过拿刀的手狠狠一咬，咬去大块皮肉。

　　“臭不要脸的娘们！”拿刀背往后脑勺狠狠一敲，小九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在刀落下时迅速跑出几步远，那人见一招落空接着第二招就要往后背砍去。

　　小九知道步子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便是再无活着可能，小九自诩乞讨的几年练出了极快的腿脚，却还是不如那壮汉快，眼看那刀就要落在身上，条件反射的抱住头部，等待剧痛。

　　身子却被一个人使劲推开，跌在地上。

　　回眸望时，霍小七正摇摇晃晃的冲着她笑，手里紧紧抓着那柄带血的利刀。

　　眼睛一湿，咬牙返回。

　　霍小七使出全身力气，大喊道：“小九，快跑！”

　　那名伤霍小七的罪魁祸首抬脚跺在了后背伤口上，霍小七依旧不要命般抓着刀不撒手。

　　“快跑！”

　　扔掉碍事的外袍，只剩红色上衣儒裙，往那沾满血色的青衣处跑去。

　　“不知死活的娘们！”壮汉一脚踢在小九胸口，呕出一大片血来，映得红衣更红。

　　第二刀终于落下，霍小七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脸更加苍白，就连那双能背出诸子百家文章的薄唇也变成了青灰色。

　　霍小七也不管那刀是否会第三次落到身上，像只护鸡崽的母鸡一样把小九护在怀里，任由那柄无情刀把自己大卸八块。

　　那刀每落下一次，小九就感受到霍小七脸上的神色轻松一分。

　　“你快放开我，他们要杀的是我！”小九哭道。

　　霍小七吐出的血流在红衣上，故作轻松笑着说道：“你穿嫁衣很美，对不起，我没能让你穿上。”

　　一支利箭穿过壮汉头颅，壮汉就这样举着刀以一种非常滑稽的姿态轰然倒地。

　　顺着箭支射来的方向，身着盔甲的席瑶骑马而来，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南朱国士兵。

　　那双沾满血的手试图擦去心爱之人的泪水，却将涂满胭脂水粉的粉腮弄的都是血迹。

　　“你哭起来可真难看。”霍小七无力的放下手。

　　小九朱唇轻颤，却是一句话都说出来，只低头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冲淡血迹。

　　霍小七像是睡梦中呢喃，又像是哄她开心：“我已经将南朱国丞相之位辞去，并用毕生积蓄将那座种有油菜花的山头买了下来，茅屋草舍都已建好，本来……，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那里，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眼神越来越涣散，气息也逐渐微弱，死期到了。

　　小九不管那边狼烟烽火刀光剑影，只抱着这位将死之人哭道：“你要是敢死我就告诉秀才师父说你欺负我！”

　　霍小七挤出一个颇为轻松的笑容，气息奄奄：“对不起。”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霍小七弥留之际只反复说着对不起这三个字，小九拼命摇头，大哭道：“霍玉还在盛宇城等你，你得回去教他读书写字，还有秀才师父在江陵城等你回去给他长脸面，你不能丢下他们，不能。”

　　霍小七将涣散的目光转向盛宇城方向，看见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子牵着一个伶俐漂亮的幼齿小孩走在无边油菜花中。

　　终是那年品花楼一眼误了终身，那位贤淑知礼的女子明知他所爱非己，却还是不顾父母劝阻嫁给了他。

　　嫁进霍府后又帮着自己丈夫劝说一位不懂事的女子嫁进霍府做妾，做了一切能让丈夫舒眉的事，包括对含玉院的事不闻不问只做不知。

　　除了正房的位子，一切都可以让。这是那位女子对醉酒的丈夫说的话。

　　霍小七又恍惚看见大婚那日，穿红衣戴凤冠的女子对他嫣然一笑，娇羞的低下头，糯糯的喊了句：

　　“相公。”

　　眼前漆黑时，霍小七看见父母各抓住一只手教他蹒跚学步。

　　“瀚儿，大胆一点！”正前方老祖母半蹲着身子，一头白发显得更加和蔼，拍手鼓励那个还不会走路的孙子大胆走路。

　　左边的父亲一身青衣，书生气浓，本该是在公堂上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现在却在这开满花的花园中牵着疼爱的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耐心教他如何迈出步子。

　　右边的母亲抿嘴轻笑，温婉大方，在看翰儿学步同时也偷偷看向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一家人其乐融融，如果没有那场无妄之灾，他也本该是蜜罐子里长大，要不是为爹娘报酬，他也不用不顾一切往上爬。

　　在他坐上大理寺卿的那天晚上便翻出江南李家贪污一案，历经多时风波曲折，冤情昭雪。

　　郭书父亲当年贪污赈灾白银二十万两，栽赃嫁祸给时任江南父母官的李密。

　　霍小七终于想起了本名，或是他从来没忘。

　　他不姓霍，更不叫霍逸，他叫李翰，是李密的儿子。

　　原本刚才还艳阳高照，此刻却下起秋雨来。

　　霍小七朝着南方好像要抓住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抓住，嘴角噙着笑意盍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