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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匪斧不克(一) ...

  •   苏蝉凝视着衣服上干涸的红色泥痕,不可置信地用拇指在那里摩擦了下,指尖立刻染上褐红的色晕。

      锈色的粉末从深色布料上扑簌簌地落下,这是昨天遇到镜阵时沾上的湿泥,那时光线昏暗,他并没有看出那是红色的。

      简直像血一样。

      他在第二天莫名其妙地从自己房间内醒来后重新数过绢简,竟一个不少。昨晚落入河中的绡纱和野兽般的轰鸣好像只是个幻觉,但当他看到一塌糊涂的常服时,便立刻意识到昨夜的一切并不如他所愿只是个噩梦而已。

      苏蝉感到□□沉重的疲惫,去膳堂时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没膝的泥泞里穿行。

      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忽然忘记了语言,就连最简单的与别人的问好也会在他舌尖打颤,磕磕绊绊。

      他的思绪不断地飞回昨夜冰冷的林中镜阵,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感觉到它,把他的心搅成一团乱麻。他觉得很渴,烧灼般的疼痛似乎烤干了他体内的每一丝水分,同时又感到冷,骨骼里都寒冷彻骨,心脏和血液似乎产生不了半点热量,冒着热气的粥饭无法平息他的干渴,只让他觉得厌烦。只有在抬起目光注视来来往往的他人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是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的。

      当明聆迈着清风一样的步伐打破他内心的沉默,从容不迫地坐到他身边时,他第一次感到这高个儿少年是如此富有生命的气息,那令人嫉妒的身材此刻简直像是避风的坚强树干,令他的心脏不知不觉重新恢复了均匀的节奏。

      “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明聆被他深情凝望的目光吓到了,“我知道早饭很难吃,但你最好还是吃一点,别忘了今早有驭云的课,你得赶上我们的进度。”他又说了几句关于驭云师傅的无关紧要的调笑话,这些苏蝉全没听进去——不能飞——这句话在他头脑里盘旋翻滚,把他弄得头昏脑涨。

      “好。”

      他的嗓音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恐惧,仿佛金属互相摩擦的苦涩。

      =======

      他犹豫再三,还是去找了红螺馆的舍监,向他述说了昨晚的事情。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向舍监诉说险些夺去他性命的林中镜阵,只提到了河边黑暗的隆响。

      “……我知道月老祠处于天界,被侵入的可能性很低,但……会不会是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偷溜了进来?”

      红螺馆的舍监是个身量结实的年轻人,在听完苏蝉的诉说后,他目光平静地告诉男孩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

      “想擅自篡改姻缘、逼着月老给自己牵线的人恐怕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其中有能耐者更是多如天上繁星,数不胜数,”他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你进门前也看到环绕着整座岛屿的浓雾了吧……只要那雾还在,就没有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人能进月老祠。”

      山顶的入口像一团黑暗的雾气浮现在苏蝉的眼前,那种甩不开的阴冷的触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他想起自己攀上长阶时迈出的每一步,那些烟色的卷须就仿佛大海的波浪一样退去片寸,又执着地回到他的身边。

      “您为什么能如此肯定?”苏蝉问道。

      舍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祠外的浓雾虽然看起来像是雾气,其实是由某种异常坚硬的宝石磨成的微小的细粉。它们常年飘散在结界的外围。一旦触发警报,沾在来人身上的粉末会立刻化为最锋利的刀刃,把任何靠近的东西抹杀。若是切成几块,还算是体面的死法,所以,不可能有人侵入得了月老祠。”

      “但那些执行结缘任务的伐柯人不是随时都在出入月老祠吗?”

      “你课都是白上的吗?”舍监瞪了他一眼,“要进月老祠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作为被招选的弟子带着青铃从大门进来,另一个是任务完成后被绢简直接传送回月老祠里。”

      “那月老本人呢?”

      “学堂天天都在教你们什么东西啊?”舍监看向苏蝉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惊悚,“你不知道吗?”

      “月老从不离开月老祠。”

      苏蝉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就有完成任务的伐柯人抱着绢简走进了门内,在舍监的账薄上登记结缘的完成。他们把绢纱交予舍监——那些绢简待会儿得拆下支轴,由基层弟子们洗去上面的秘文——接着,领取下一个任务,再次离开。

      苏蝉看着他人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万一有弟子想要篡改姻缘呢?”

      “永远、也不要开这种玩笑。”舍监的声音猛地拉低,眉头皱得可以夹住一支笔,“一切必须严格按照绢简执行,否则执行任务的伐柯人自己都会被困在绢中,永远都无法逃出。”

      =======

      虽然知晓月老祠固若金汤让他感到安心,但那林中的镜阵仍无法得到解释——苏蝉之后尝试着向舍监询问更多关于回声病的事情,舍监却已被他的一大堆问题扰得十分不耐,直说他在月老祠里呆了这么久,就从没听说过什么回声病,告诫苏蝉不要听风就是雨,散布谣言。

      当他人在驭云课上念出飞行的咒语时,苏蝉没能跟着念出来。他又冷又困倦,只能看见他人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几乎怀着厌恶的心情看着自己结印的手,又记起碾过自己身体的那种无能为力。

      往日那股寂静的安宁与其他人同在,而不再和他同在。昨夜那突如其来的恐惧宛若痉挛般把他从安全的圆圈中拉了出来,而他没有任何力量能抵抗这恐惧横施淫威。

      他真想大吼大叫,好让自己从恐怖的回忆里解脱出来:黑暗的隆响,潮湿的味道,还有重叠的镜影,这些画面像是鱼钩一样扎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掌心还留着那道锋利的血痂,指根还残留着命运被别人握在手里的脉搏,恶心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仿佛穿过整个身体将他胸腔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掏了出来。

      他的喉咙好像着了火,明明从早上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却有一股酸涩以凶猛的速度涌烧着食道。

      这时,苏蝉发现自己悬浮在空中,脚下一片虚无——一颗石头被扔进空中,裂成两半,血涌了出来——他忍不住松开结印的双手,捂住了嘴。

      在四周乍起的惊叫后,苏蝉感到一团柔软的云接住了他坠落的身体,有什么人架着他垂软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一个无风的地方,他感觉中途似乎遇到了什么人,身边人说了句话,他并不能听懂,好像听到的不是字眼,而是声调。

      他昏昏沉沉的脑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分辨出那句话。

      “哪里有水?”

      这是明聆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一股清凉灌注入胸腔,那股连银河都平息不了的干渴被这阵泉水奇异地扑灭了。

      “这是哪儿舀来的水?”他闭着眼,听到干裂的声音从喉咙里钻出来。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飘浮在黑暗、朦胧的世界中。忽然,他隐隐觉到一股熟悉的微风,那阵风里夹杂着一种鼓翅的咻响,这声音他曾在无数清晨的梦中听到过,通常还伴随着轰炸在肩膀旁的一坨鸟屎划破清晨的宁静。

      在往日习惯的催促下,苏蝉奋力挣扎,摇摇晃晃地冲出黑暗和迷雾,张开眼皮去挡那飞弹,却猛地撞进了另一双眼里,那眸子在睫毛的衬托下仿佛煤炭般乌黑。

      是那个没收了他的鸟的少女。

      少女的面庞正因微锁的眉头出现瑕疵,却在他睁眼的一刹那再次变得木然,毫无表情。前一刻蹙眉沉思的模样一扫而空,好像从没出现过,苏蝉却莫名觉得她皱着眉要好看一点。

      他移开视线,发现那双眼睛旁还有另一双更小、更乌黑麻漆的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幽深的钴蓝色漫过它的前额,一直延伸到颈侧。

      挺身抱住宠物鸟的同一刻,一个面容黝黑的高个少年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荷色的瓷碗。

      苏蝉赶紧放开被他磨蹭了好几下的鸟翅膀,继续躺回去装虚弱,明聆却迈着雷霆似的步伐走到他床边,把碗强硬地塞进了他怀里。

      “放心吧,”明聆笑着说,“我早就看出来这是只真鸟了。你当时施的也不是什么幻术,只是解除了衣服上绣纹的禁锢。”

      炫耀的小把戏被拆穿,苏蝉登时羞愧难当,他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眼旁边的少女,她没有回以注视,只是垂下空洞的目光,浓密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乌黑。

      明聆瞧见苏蝉的小动作,挑了挑眉:“人家照顾你这宝贝鸟好几天了,你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一下。”他挤出一个微妙的狭笑,提高声音道,“还是说,早粥真有那么难吃?”

      苏蝉刚想回答“是啊我一口都吃不下”就闪电似的想起早粥是旁边这少女做的,赶紧刹住了话头:“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等少女掀开帘子走出去,明聆悄悄凑近了些:“我从未跟你说过他叫什么吧,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因为她不跟你们说话?”

      明聆点了点头:“他在我们来之前就在这儿了,因为他是做饭做刈草这类杂活的,就被大家唤做阿刈了。”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听他们说你害怕高处,所以才一直做不好驭云的术法?还说你洗绡纱洗得很慢,其实这种事情是有诀窍的——”

      苏蝉猛地抓住了明聆的袖子,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那些重新回到他手上的纱绢,还有林中杀人的镜阵——别人或许会嗤笑我,但明聆也许会和我一起去,他是小弟子中水平最高的,比我厉害许多,说不定这回可以把那捣乱的人从暗处拖出来狠狠揍他一通——看到高个少年脸上亲和的神情,他几乎就要说出口了,他想告诉他月老祠里真的有什么不对劲,那回声病并不是空穴来风,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把话挤到了喉咙口,压在自己舌尖上的石头马上就要熔化,那个字就快吐出来了,但有一把钩子猛地拽住了他的□□,撕扯着违抗他的意志。

      ……万一明聆无法匹敌那人呢?万一自己害得他也一块儿陷入危险怎么办?

      “怎么了?”明聆耐心地看着他。

      苏蝉内心的勇气在一瞬间崩溃了,他拽住袖子的手无力地垂下。也许,他永远也无法说出这句话了,尽管这句能让他解脱的话在他心里烧得好苦,但它可能带来的后果却如雷鸣在他面前轰隆作响。

      他只是摇了摇头,从腰际的锦袋里掏出一粒治疗呕吐的药丸,逼着自己吞了下去。

      明聆转过身帮他拿水,苏蝉却突然出声道:“你是武神家的人吗?”

      高个儿少年神色微滞,有一瞬,他铜铸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苍白。“啊,对,”他似有所悟地抚上自己的脸,“这肤色。挺明显的吧。”

      “为什么武神家的孩子会在月老祠当伐柯人?”

      明聆粗黑的眉毛挑了挑,眉毛下更加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苏蝉,缓缓开口道:“武神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当伐柯人?”

      苏蝉遇上他坦然的视线,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解释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天界那么多仙童都十分仰慕武神将,想要拜在门下……”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聆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动作奇异地抚平了他的窘迫,“若是立场交换,我也会觉得奇怪。”

      “不过……我们虽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去做什么。”

      =======

      苏蝉闭着眼歪在榻上,万寿鹟踩着黑色的小爪子跳到他的肩头。苏蝉睁开眼,用食指去捋小鸟半翘的头冠,心中涌出一股亲切的温暖。

      鸣禽笼没有一年四季,只有无尽春夏里漫长的白夜,天界大多数地方都是如此,而月老祠却有着明显的季节变换。

      过去他一直认为鸣禽笼就是整个世界了,虽说以前伺候那些祖宗差点连眼睛都被啄掉,但苏蝉是从心底喜爱着那群性格恶劣的灵禽,以致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尽管他的生命还像幼树一样茁壮地抽着枝条,他已非常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所能获得的各种见识。因而离开鸣禽笼的事,他一刻也不曾想过。

      他的亲娘虽然不是很靠谱,但现在必须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是他一直以来难以想象的。苏蝉突然发现此前的生活都是别人带给他的,他压根就没有掌控过自己的命运。他所珍惜的那些灵禽,他的母亲,所有这些东西,只有到了此时此刻,当他失去之时,他才感到其实他们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先前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唾手可得,只要清晨从床上坐起来就可以轻易到手,可现在他才忽然惊觉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离他远去。

      而他本就是害怕孤独,才将万寿鶲带离了鸣禽笼。

      他从榻上起身,左右环顾后,走向静静燃烧的烛台,将自己被划伤的那只手放在焰火顶端。

      那手上干涸的血痂渐渐散出金红的光芒,仿佛燃烧着二十个火炬合起来似的烈焰,可苏蝉一点儿也不觉得灼痛。

      这时,一股力道忽然抓住了他的臂弯,将他的手猛地拉离烛火。

      那少女不知何时回来了,此刻她正蹙着眉,沉默地盯着他的手。

      苏蝉笑着摆了摆手,“没事的。”他向她摊开手,展示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掌光洁如初,没有一点被利刃划伤,或是火烙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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