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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贰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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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没吃饱的缘故,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反胃。这时候我应该坐下来,静静等待那阵漆黑的眩晕感过去,但此刻情势所迫,我不得不拍地而起,迈开双腿狂奔起来。
小孩子的脚步声立刻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后。
我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
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
胃里好像燃起了一团火,在从内部啃噬身躯,内脏也在互相吞并,嘴里残留的那股截饼香变成了恐惧的秽气,令我想要呕吐。
我闭着眼,精神恍惚,四肢好像变成了乏软的面条不断伸曲、拉长,软趴趴地瘫在地上,连条直线都跑不好。
走这条路的人本就不多,即使我这样在街上歪歪扭扭地狂奔,也只偶尔引起路人或惊恐或鄙夷的目光。
经过一户人家的小门时,我在不断闪烁的视野中瞥见严重掉漆的门上贴着一片小小的黑白图画,某张泛黄的书页立刻惊雷似的闪过脑海。
对……这个妖怪!这个妖怪我是知道的!
我从怀里哆嗦着抖出那本白泽图,黄纸翻飞间,各种妖怪不断变幻着形态从我眼前飞速掠过。
「玄宗天宝年间,一户人家生了一个小孩。生产那天,家人刚把孩子抱起来,就看到孩子旁边有一个无头的小孩在蹦跶,伸手打他,小孩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然而缩回手后,无头小孩又再次出现。家人惊恐万分,有长辈查过《白泽图》后,按书中提到的驱逐之法看着图,连呼三声妖怪之名,无头小孩就奄然消失,知趣地离开了。」
看到这儿,我急忙刹住步子,转身对那小孩大喊道:“常!常!常!”
无头小孩却聋了一般,不仅对我的咒语置若罔闻,还异常迅猛地往我身上扑过来。
我在心里咒骂起这本花掉我一个月零食钱的破书,那些看起来不着调的驱逐方法果然一点儿用都没有!但现在我只能继续往前逃跑,嘴里还不忘狂呼:“常常常常常草草草草草——!”
剧烈的喘息中,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叫妖怪的名字还是在怒骂了。
身后的影子愈跟愈紧了,小孩像是没有腿也感觉不到疲累似的在我身后执着地追着。他看起来那么轻,简直像一道阴影飘浮在泥土上。
一阵与寒冷无关的战栗爬上我的脊背。
难道他并不是妖怪吗?
我空空如也的胃突地痉挛了一下,仿佛一道利剑猛地贯穿腹部。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抗议这种透支体力的消耗,但此刻除了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逃跑,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不断回头看那小妖,肺部破了洞似的不断抽动震响,嘶哑的喘息化为空气中凌乱的白雾,伴着狂躁的风声碾压过耳膜。
然后,那种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呼啸在一声巨大的碰响中戛然而止。
那是我的□□没有看路、结结实实地撞在路边青槐树上的声音。麻雀们被我吓得从枝头喳喳叫着飞扑而出。
视界边缘浮现出无数细密的黑点,他们在我的头顶盘旋聚合,又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迅速消散,留下我在一片光灿灿的空白之中。
再次困难地张开眼皮时,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天空,躺在坚硬的泥土上。
突然,我的眼缝瞥见那没脑袋的小孩正蹲在我的胳膊旁,似乎是想要戳一戳我的锁骨。我被他这举动吓得不轻,跟躲劈下来的柴刀似的猛地扭过身体,却被撞入眼帘的下一幕惊得差点呛着。
一个阴影舒展地站在我身边,正低头看着我。
他个子很高,神态镇静,夺目的日光在他头顶形成一圈弧形的冠冕,阴影下的眼睛仿佛猫头鹰的灰色翅膀。
又是这样,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就好像是被我的内心召唤而来似的。
男人把我从膝盖间拉了起来。“多谢。”我的心脏仍在猛烈跳动,但看见他的那种惊讶正渐渐消逝。
“这是傒囊。”他收拢了袖子,垂眼看着在他身边绕圈打转求抱抱的无头小孩,任他怎么卖乖示好都不去理,“虽然长着小孩子的样貌,却是货真价实的妖怪。它非常喜欢去拉人的手,但如果你握住他的手,把它拉离原地,它就死了。”
“……?!”我急忙将双手高举到小孩身高可触及以外的地方。
男人的目光落到我举高的手上,我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攥着那本白泽图。
“怎么了?”我拿书的手闪缩了下,胸中漫上一阵心虚,“我跟其他人一样喜欢有趣的鬼故事。”
男人的视线缓缓移回我脸上,似乎并不在意我的遮掩。“比起不停高喊名字,这个方法要简单很多,”他说,“你不想驱逐它了吗?”
要是可以甩掉附身似的粘着我的妖怪,我当然想。我越过遮挡的胳膊看向那小孩,他还在跳着够我的手,一次又一次。
我忽然有些不大忍心。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男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仿佛石沉大海,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接了下去:“对了,我的眼睛好像可以看到更多东西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正逐渐看到这世界的真面目。”石像这样说道。
有一瞬,我的心底闪过道金色的火焰,如炬地燃烧在黑夜之林。
“我了解这个世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金属互相苦涩摩擦,“我活了十七年,我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什么。”
“熟知并非真知*。”男人缓缓道,“有时所见并非事实真相。”
“这样的话,你想到什么方法可以消去这种——”我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症状,只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以及它带来的副作用了吗?”
“副作用?”
“对啊,”看着他镇静的模样,我忽然觉得有些不耐烦,这人每天都是看着这种东西生活的吗?
“我每次靠近它们,口会渴,眼会花,一天只能吃三碗饭,走路全靠爬,跟被吸走了精力似的,这难道是正常的吗?”我越说越急,察觉到自己的语调里几乎有逼问的意思。
男人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静默一时沉重到极点。
真是够了。
当我终于忍不住想要打破这片沉寂时,对面的人突然开口了。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我眨了眨眼,以为听到的是幻觉,但他继续说话:“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凝视着他的脸,日光透过摇曳的花楸树叶照在我们脸上,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闪烁的金色斑点。我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春日的空气中有琼花的生面粉味和苜蓿的微香。这不是幻觉。
我逼着自己拉回注意力,低头注视着脚尖:“这也不是你的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