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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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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微抱着几本书走出图书馆,在路边停了下来,把这些宝贝们想方设法地塞进她已经不堪重负的提包里。她正进行着这项复杂而精细的空间规划作业,耳机里“嗡——”地长响一声。她眉毛一跳。
某迅的这个【特别关心】提示音是真烦,开静音就嗡嗡嗡嗡嗡,不开静音就叮咚叮叮咚,王思源小姐在她的【特别关心】里进进出出无数趟,时间长短和通信频繁程度成反比。她顺手把手机掏了出来,锁屏上孤零零浮现一句话:
“思源小姐:微微微!同学会去不去?!”
“微茫:???!!!啥时候说要同学会了”
王思源秒回:“思源小姐:你没看班群?”
“微茫:我在图书馆呢,嫌群里一直嗡嗡嗡就开了免打扰/笑哭”
“思源小姐:那行吧/冷漠”
曲微退出聊天界面看了看,高中群果然已经99+了,消息还在飞快地往上弹。她咂了咂舌,果断地回去戳了王思源:
“微茫:聊天记录有精简干货版没有?来来来给我概括一下”
“思源小姐:懒吧你就”
“微茫:[我是你的小可爱呀.jpg]”
“思源小姐:下个月帝都具体时间地点还没定就这”
“微茫:哦 怎么突然就同学会了”
“思源小姐:咱班不是基本都去读研了吗现在要步入社会也快了国外留学的那帮子能回来的也都要回来了再不聚就难了”
“微茫:这样啊”
她盯着“国外留学”几个字,光标在输入框里犹疑地闪:
“微茫:“\\\\\\\'能回来的\\\\\\\' 还有谁回不来啊”
“思源小姐:[看穿一切的呵呵.jpg]”
“思源小姐:曲小微啊 德行吧你就”
“思源小姐:放心魏如琢下下下周就回国了”
“微茫:……”
“微茫:/再见”
她发出去那个迷之诡异的手黄再表情就摁灭了手机,王思源也没再发消息过来,静默的黑屏上只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脸。曲微就那么蹲在那里发呆,收拾了一半的东西在身周散乱一地,偶有学弟学妹路过,投向她的目光诡异,一触即还。
良久,屏幕亮了亮:
“思源小姐:微啊 听老司机一句劝 怂货是没有爱情的”
曲微也没回,直到它又暗了下去,她才有点奇妙地笑笑,低声重复那句循环了无数次的对白:
“这事我自己清楚……”
根本就不是什么见鬼的爱情。
“下下下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思源没提供准确的时间,曲微也没打听,只是刷魏如琢那个万年不更新的朋友圈刷得更勤快了些。
这段时间里她又去了五次图书馆,突然开始健身但只坚持了不到一周,把思源小姐从【特别关心】里移出来又加进去。
那个叫【如琢】的ID还停留在数月前的状态,几张照片加一句简短的话:“初春的风。”底下一群人哈哈哈地排着队模仿《动物世界》,还有人开玩笑地逼问他是不是看上哪个外国小姑娘了,曲微也浑水摸鱼地混在里面,假装自己只是保持队形。
魏如琢没回。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希望他回,只感觉有些失望的同时又松了半口气。
还剩半口气在那里吊着。从十五岁那年,遥遥至今。
曲微发了会呆,顺手接着往前翻,基本都是景物照+短句的格式,毫无亮点,把理工科直男&轻度文青的风格贯彻始终。【微茫】在每一条底下出现,不起眼地混在点赞大军之中,偶尔评论也是“好看”“想吃”,显得比水军还敷衍。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哗啦啦下划,顺便刷新。一条新动态蹦了出来:
【如琢】:回来了[图片][图片][图片]…
曲微一愣,身体快于大脑地点了个赞,随后赶紧又戳了那个按钮一下;然而无论她怎么点,那个小蓝手兀自倔强地蓝着——某信点赞没法撤销。
曲微在爆粗前夕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真作啊。她出了会神,恹恹地笑笑,点开底下逼死强迫症的九宫格缺二扫下去:
机场……机票……云朵……机场……街道……校门……校门?!
她“腾”地坐起来:魏如琢回Q大了?
最后两张分别是林荫道和教学楼,曲微抓着手机拼命回想,从模糊印象里勉强绘出一条路线图。如果他接着走下去,终点是W门:隔过一条街就是与Q大相爱相杀多年的B大,从这里骑车过去大约只要二十分钟——她翻身下床,满地寻找那双浅蓝色帆布鞋……
而当她终于拎着从床底下扒拉出来的鞋盒,气喘吁吁、灰头土脸地站在宿舍正中时,却又蓦然失却了所有迈步的勇气。
不知如何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只觉得数里之遥,却乍然有似万水千山。
王思源的飞机是当天早上8点,陆子蕤开车去机场接的她。曲微难得地早早爬起来在镜子前折腾了一刻多钟,下楼就看见两个人在那里刷着手机,熟女必备大波浪衬着职场杀器细高跟,正红色唇彩和钥匙上的路虎车标在阳光下一同闪闪发光,毫无周末早起的困倦与怠惰。她第n次觉得自己被金钱&美貌的双重光辉闪瞎了眼,原地深呼吸三次才走上前去。
陆子蕤注意到曲微过来,收了手机笑着招招手;王思源摘下墨镜,围着她挑剔地转了一圈:
“嗯……Pass。走吧,去逛街。”
曲微忍不住苦笑着想吐槽“你们俩是在玩奇迹暖暖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去哪儿?”
“别问啦,上车吧。”钥匙在陆子蕤指尖轻快地打了个转,“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一定要把我们微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争取一举拿下随便哪个又帅又多金的单身男青年——”
曲微:“……”
搞了半天不是奇迹暖暖,是爱养成。
两人拉着她去做了个美甲。
淞蓝底色上白色花瓣一片片飘落,美甲师使劲吹着有多搭她衣服衬她气质,也还是没吹跑她眼底的犹疑。
陆女神倒是爽快地抢先付了账,笑眯眯地勾住曲微的手:“走吧直女,我们接着逛。”
曲微一路上心不在焉,频频去瞟自己颜色新颖的指甲,疑虑渐渐浓重如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这附近有卖洗甲水的吗……?”
王思源看她一眼:“这可不是指甲油。”
“?!现代科技都这么发达了?”曲微嘟囔,“那、那怎么办……?手抠吗……?”
王思源又看了她一眼。看得很深,直到她不自在起来才收回了目光,浅浅叹了口气:“走吧,去美甲店。”
洗了指甲曲微明显轻松许多,却还是忍不住频频去瞟自己色泽平常的指甲,眼底滋生另一种犹疑。看穿一切的老司机点三杯摩卡,在咖啡厅的柔和音乐里开门见山:“你喜欢他。”
曲微下意识露出抵触神色:“这事我自己清楚……”
“你不清楚。”王思源干脆利落地打断,“要不就是你不愿意清楚——一句话拖了快十年,你怎么还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
“我——”
“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患得患失?”
曲微倏然沉默。
不知名的钢琴曲还在继续流淌,陆子蕤低头投入方糖,晦暗光线下折射出瞬间的诡丽色调。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苦艾酒,火焰与绿色酒液在唇齿间燃烧,像一个呼之欲出的秘密。热烈而苦涩。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为那个好友设置一个明知不会响起的提示音,又做贼心虚一般地换回去?
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懒得备注记ID记到绝望,也一定要保留那个名字汲一点窃来的亲密?
为什么要在每一条朋友圈下逡巡半晌,最终还是一字字删掉所有内容退回安全区?
为什么要那么多次“无意中”到他的校园里游荡甚至谙熟得无需导航,却又刻意回避了所有他最可能在的时间地点?
为什么要花半个月生活费买下那双不耐脏又难搭的帆布鞋,只因为记得那是他喜欢的颜色?
为什么要患得患失、视而不见、妄自菲薄、欲盖弥彰;为什么要假装不在意那些在意矢口否认着说服自己;为什么要让心脏随一个虚妄的幻象而涨落自行上演无数出悲欢离合;为什么要在窗边莫名其妙地傻笑出声不知所以地沉默着流泪;为什么要喜欢春草喜欢夏风喜欢所有美好的隐秘的他的隐喻;为什么要在摊开的《诗经》前出神反复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为什么明明加了所有的牛奶和糖,这杯摩卡还是苦涩得一如既往。
一如我想你的心情。
同学会18点开始,从商场出来陆子蕤瞥一眼腕表,方向盘一打直接开到了会场。人已经来了不少,空气里还浮着几丝拘谨,曾经的熟稔渐次苏醒,气氛肉眼可见地逐步热烈起来。曲微在女生圈里坐姿端正,偶尔搭话,不时谨慎地检查一下自己浅色的裙子和鞋,并且时时留意魏如琢的动向,操作密集得生生把都市剧变成了谍战片。王思源在谈笑风生间瞥她一眼,摇头叹气。
门开开合合,偏偏不是那个人。曲微渐渐焦躁起来,脑中浮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可能性,手指交叠成十字。所幸惦记的不止她一个人,嘈杂里她听见房间另一头有人大声问:“魏如琢怎么还不来?”
“哦——他刚刚给我发短信了,说是堵车了,晚点到……”班长还没说完,深谙帝都特色的同学们就爆开一阵哄笑,还有人打趣着说看来国外交通状况就是好啊,Q大出去的学生都能把这条忘了?
曲微心说不是忘,肯定是没见识过周末的娱乐晚高峰,只当双休日流量会下降才被堵在了路上。魏如琢一向如此,时间把握得缜密精确,偶尔失手。
她在那里兀自出神,这一圈的话题已经从“出国留学”展开,转过一轮落在了她身上:“哎曲微,你现在是不是还硕士在读啊?”
“没办法,本硕连读嘛,医学狗心里也很苦啊。”她笑着应。
“我就说嘛,记得你英语挺好的,专业也正,结果居然没出国,必有蹊跷……”接话的姑娘语气深沉,像模像样地捋了一把不存在的胡子,一圈人都笑起来。话题又转了过去。
“是呀是呀,”曲微也小声附和,更接近于自言自语,“范成大怎么写的来着……‘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陆子蕤显然知道下句,侧头看她一眼,神色复杂。
“其实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准备留言册上写这句来着,激励他努力学习,报效祖国,万万不可崇洋媚外,投奔万恶的资本主义……”曲微闭着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声音飘忽如梦,“后来想想,不大好,万一他千度一下,曲解了我对他纯洁的革命友谊(王思源“呸”了一声)怎么办呢。算了吧,不写了……就一直犹豫到了毕业那天……”
“最后没有写?”陆子蕤轻声问。
“哪能啊,”她怅然若失地笑,“他根本就没准备什么毕业纪念册。”
“……”
“……不好笑吗?”
曲微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我本来是当段子讲的,你们一沉默我还忐忑起来了……好了好了不用拍了,其实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十年了,还有什么习惯不了的呢。
“十年了。”王思源明显不准备陪她演这种伪沙雕苦情戏,“曲小微我可提醒你啊,魏如琢这次回来还不清楚能留多久,也不清楚回去之后还回不回来——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定居国内了,这种优质男青年早八百年就不知道被多少人盯上了,有女朋友都得成天担心头顶泛绿——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懂。”
“我就跟你挑明了吧,” 玻璃杯重重磕在桌面上的声音,“今晚,last chance,你要是决定告白,全班同学都助攻;你要是还说什么'这事我自己清楚’,那我就当之前全是我们滤镜太厚脑补过度,再也不提这事——总之就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办?”
“……我还想讲个段子——你别急!我保证正面回答!先听完行不行!”
“……嗯,那是中考前大概一个月的事(你们知道的嘛,那时候他是我同桌),我拿了本《诗经》去学校,天天早读都背。
”我承认有装逼因素,但还有更不纯的动机:我想尽早背到《卫风•淇奥》,就那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着本人的面朗诵情书啊,这可是我长那么大干过最大胆的事了……为了进度快一点,我还专门挑了个'精选版'来着。
“结果还没有背到《淇奥》,中考了。我再也没和他同过桌。……岂止如此,好像还越来越远了。
“……不好笑吗。
“其实我后来还是背了那一篇,总体内容跟我预想的差不多,就是吹嘛。那个人啊,他端庄持重如美石,明朗坦荡如象牙,温润蕴藉如璧玉,挺秀清朗,文采风流……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不过我以前不知道的,'淇'是'淇水','奥'是'水湾','瞻彼淇奥',直译就是'河湾处淇水流过'。
“……我觉得那‘君子',在河对岸。”
隔着晨昏风露,隔着兰芷葭荑,隔着时日与季节,淇水彼岸的“君子”在茫茫水雾中隐现。心思在水面缠绵浮动,溯流半开如睡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因为太明亮了。太美好了。太温柔了。所从太像梦了。所以徘徊逡巡。所以自惭形秽。所以犹疑不前。所以不会,不能,不敢。所以止步于此,止步于遥遥远望,止步于沉默不言,止步于在渡口把年月一字字琢磨成同一首诗,在诗里藏他的名字……
——门开了。
与魏如琢目光相撞的瞬间。曲微屏住了呼吸。
世界寂静下去,水声响起。
——是那一条她不渡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