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城》竹宴小生

152、混战

　　卫褚觉得很冷。

　　不单单是大量失血后造成的生理反应，还有面临死亡时的恐惧和无助，这令那股寒意从骨髓里渗了出来，迅速地爬满了身体的每个角落，险些连血管都结了冰。

　　他试图呼救，可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他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觉得他在冰冷的地面上、在自己的血泊里躺了一个世纪，却依旧没有一个人现身。

　　赵青青，林帆，钟云从，苏闲，卫南琴，秦川，周叙……那些他珍视、眷恋着的同事、长辈乃至是爱人，全都远离着他。

　　他们或许根本不知道他已经重伤濒死……难道他就要注定要以这种孤独、无人问津且毫无意义的方式死去吗？

　　卫褚之前只是恐慌，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蓦地绝望起来。

　　不，不，我拒绝。

　　人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矛盾生物，爱与恨，痛与乐，黑与白，伟大与渺小，高尚与卑鄙，这些截然相反的特质，完全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共存。

　　此时的卫褚，就在极度的脆弱与坚韧中完成了不可思议的切换。

　　他的绝望，反而在最大程度上催发他的求生欲。

　　那种彻骨寒冷总是纠缠着他，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死人，他迫切地需要让自己恢复正常的体温，一点热水，一盆炭火，一个暖炉……随便什么都可以。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再然后，他感觉到他那几乎冻僵的血液似乎波动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细微、很难形容，就像是某种沉睡了许久的东西，即将苏醒。

　　那究竟是什么呢？卫褚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了，他的血液从冰封、解冻、波动，终于重新涌动，直至沸腾起来。

　　那久违的暖意终于重新回到他虚弱的身体里，补足了他流失的生机，而且是源源不断的。

　　他仿佛回到了母体，被温暖的羊水包围着、滋养着，将所有的痛楚、寒冷与不安隔绝在外，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周叙怔怔地盯着对面的人，他位于光暗交界处，阴影倾洒在他大半张脸上，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此时此刻，唯有他右眼中蠕动着的血丝是最清晰的。

　　种种迹象表明，他就是破坏了整座地下监狱防御系统的罪魁祸首。

　　周叙一直在找这个人。

　　可他从来没想过，卫褚就是这个人。

　　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对于身后的邱志毅与樊水秀的催促声充耳不闻，他们最后只得无可奈何地离开。

　　直到强烈的晕眩感入侵了他的脑袋、身体也开始战栗，周叙才不得不正视自身的衰弱，他垂下眼睑，看了眼那些如跗骨之蛆一般附在自己皮肤上并掠夺着他精神力的东西，视线随之延展，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又回到了卫褚脸上。

　　是的，这些怪模怪样、令人生畏的“血丝”，就是源于他。

　　其实周叙有过卫褚或许也是个异能者的猜测，毕竟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就是，尽管这个猜测被打消过，但他总觉得，最后就算被证实，他也不会太过惊讶。

　　他甚至设想过，若他真的拥有异能，该安排个什么样的新职位给他。

　　只是他绝没想到的是，卫褚会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间和地点，觉醒一种这么特殊的能力。

　　周叙的直觉告诉他，今晚的局面绝对不会是偶然，而是人为的、精心设计过的结果，他的卫褚，被人当成了一颗棋子。

　　这个认知让他出离的愤怒，也令他越发的衰弱，他的两条腿使不上劲，不得不伸出手扶着冰冷光滑的墙面，他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朝卫褚走去。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还没能迈出第二步，他的背后冷不丁地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满满好奇的口吻。

　　周叙心下一沉，这个女人的声音很陌生，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这是个危险的讯号——这意味着，在他被“血丝”盯上的时候，有囚犯从监牢里出来了。

　　既然有了第一个，那很快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周叙猛地回身，他见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事实上，除了过于纤瘦和苍白之外，她生的很秀气，有着一双又黑又亮杏核似的圆眼睛，让她看起来天真又无害。

　　不过周叙很清楚，那只是错觉，她身上穿着的囚服足以昭示她的身份，但也正是她的犯人身份与她身上那股幼女般的天真感起了冲突，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这甚至模糊了她的年龄，一时间周叙难以判断她真实的年纪，而这大概跟她白的近乎透明的肤色有关，她的皮肤是那种病态的、全年不见天日的苍白。

　　天知道她在在地下待了多久。

　　“你们穿着一样的制服……嗯，看来他是你的同事。”没等到周叙的回答，女子并不懊恼，反而自言自语地得出了结论，她注意到周叙正在审视她，刻意地眨了眨眼，“看起来，你这位同事的异能刚觉醒，不过似乎有点敌友不分呢……意识也不清醒，这可就糟糕了……”

　　“你是谁？”周叙生硬地打断了她，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低哑，他的状态越来越糟糕了，他咬了咬牙，“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看戏而已。”她笑嘻嘻地倚在另一侧的墙上，挑起细而淡的眉毛，“至于我是谁……一个犯人而已，这里这么多囚犯，难道你要一个个问过来吗？”

　　周叙眉心一皱，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女子观察着他的表情，许是觉得很有趣，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她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开口：“对了，我刚才看到你们这里，也有一位空间异能者啊？一开始还以为是我那个讨人厌的父亲，不过想想他很久没来烦我了……应该已经老死了。”

　　她说着，语调兴奋起来：“这么说，是新人咯？”

　　也有一位空间系异能者……周叙仔细地咂摸着她的话，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到了一个人，他并没有亲眼见过，但也知道那个人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却是地下监狱最老资格的囚犯。

　　那那名传说中的囚犯，正是一位空间异能者。

　　“你是……”周叙想起了她的名字，“苗盈盈？”

　　女子没有否认，她仍然保持着那种笑容，轻声开口：“看来我还挺有名的……啊，听这动静，你们的大部队要来了。”

　　周叙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倏地笑出声：“反正都这么热闹了，不如让我再加把火。”

　　紧接着，她高举着双手，用力地拍了三下，高声笑道：“我出来了，我平安无事。”

　　她弄出的动静在冗长而寂静的过道里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回声，周叙暗道不好，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听到无数玻璃爆裂的声音。

　　以及，那帮危险分子们亢奋的欢呼声。

　　周叙死死地盯着苗盈盈，那女人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甜美的笑，乖巧的像个天使。

　　在她的唆使下，其他蛰伏着的犯人也终于按捺不住，纷纷打破牢笼，跑了出来，他们被关了许久，如今重获自由与力量，迫不及待地做些什么以示庆祝，对于设施的破坏显然还不够，很多人都把目光对准了被“血丝”纠缠着无法脱身的周叙。

　　他身上属于特监处的制服，更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

　　那一瞬间，周叙感觉到无数的恶意和杀气落在了自己身上，而他现在这个状态，绝不可能是这么多异能者罪犯的对手。

　　不过他并不担心。

　　“想杀了我吗？”他平静地同暴徒们对视，柔声道，“可以啊，你们现在就可以动手。”

　　囚犯们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仿佛在盯着一块砧板上的肉。

　　“不过既然要杀掉我，也要做好被‘血丝’缠上的准备。”

　　他微笑着发出威胁，这个举动显然刺激到了罪犯们的神经，有激怒他们的危险，但在目光对上那些蠕动着的“血丝”后，他们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谁也不是傻子。

　　解决掉周叙，那就意味着要有新的“猎物”顶替他。

　　“没必要动他，反正这家伙也活不了多久了。”有人漠然开口，“咱们还是想想怎么逃出去吧。”

　　被其他人视为与死人无异的周叙，他回过头看了眼阴影里的人，他毫无反应，正如苗盈盈所说的那样，他现在应该处于一种并不清醒的状态。

　　周叙的视线停在了他血迹斑斑的衣物上，呼吸一滞，可以想象，卫褚受过很重的伤。

　　重伤之下才觉醒的吗？

　　他望着连接着他们的那些红色细丝，它们正将他的力量不停地输送到卫褚的身体里，想到这个，周叙苦笑了一下，心说如果能让他伤势好转的话，倒也不算浪费了。

　　“我可以带你们出去，但我需要有人向我描述上面的地形。”

　　他听到了苗盈盈的声音，她的话语立刻吸引了其他犯人的注意力，那些嘈杂的说话声一下子低了许多。

　　“你凭什么带我们出去啊？”有人大声质疑，苗盈盈莞尔一笑，几乎是同时，她消失在了原地，而下一秒，她从那个质询者身侧的扭曲的空间里钻了出来，毫不客气地甩了对方一巴掌。

　　“这样信了吗？”她俏皮地挤了挤眼睛，嬉笑着着反问。

　　毫无疑问，异能者的圈子是个崇拜强者的世界，至于这个地下监狱内，更是将弱肉强食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

　　片刻的静默后，暴徒们发出了喝彩声，他们如打了鸡血一般、雀跃地商量着越狱的路线，而苗盈盈，这个有着传奇经历的资深犯，毋庸置疑成为了他们的首领。

　　她笑靥如花，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

　　冷眼旁观的周叙，露出了一个满是嘲讽的笑容。

　　“啧，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让你们再开心一会儿？”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压过了犯人们亢奋的讨论声，周叙注意到，苗盈盈在听见这个声音后，面色骤变。

　　斜对面的墙壁骤然出现了一个黑洞似的空间，一名英俊的中年男子施施然地漫步而出，目光定格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很久不见了，盈盈。”

　　苗盈盈阴沉着一张脸同苏闲对视，须臾，又蓦地露出了笑容，娇声道：“是很久不见了，苏闲哥哥。”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空间洞开，很明显，她准备遁逃。

　　只是苏闲太过了解这位老相识，他同步地做出了应对——使用了一个“瞬移”后，他出现在了她的身侧，并扣住了她的手腕。

　　“想去哪儿？”他笑道，“不如带上我一起？”

　　苗盈盈咬着牙，试图挣脱却失败了，她索性冷笑一声：“还不动手吗？那就等着重新被关起来吧！”

　　既然逃不脱，那就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苏闲自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预见到了这个场面，也做好了准备，要将事态控制在地下的范围内。

　　很快，两方立场对立的异能者们泾渭分明地对峙着，混战一触即发。

　　在全员紧绷的状况下，周叙和卫褚，似乎已经被遗忘了。

　　周叙现在就算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于是他继续往前走，朝卫褚所在的那个方向去。

　　苏闲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的身上掠过，他没有干涉下属的举动。

　　这一回没有人再阻碍他的脚步，尽管他的步伐越来越虚浮，但还是坚持到了卫褚的面前。

　　周叙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卫褚那张退去了血色的面孔，不带任何一丝表情，他的双眼睁着，眼里却没能倒映出任何色彩。

　　他也发现了卫褚身上的三处弹孔，他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衣服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告诉他，他曾经九死一生。

　　“卫褚……”他轻轻地喊出他的名字，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去触碰对方的脸，只是还没碰到，他的手腕就被突然冒出来的“血丝”缠住了。

　　看起来，这些东西正在保护卫褚。

　　而周叙，明显被判定为攻击者了。

　　他此时已然十分虚弱，再被纠缠下去，他会沦为跟先前那些守卫一样的下场。

　　周叙很清楚这一点，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卫褚的身体反射性一般挣扎了起来，而他自己，也被越来越多的“血丝”疯狂地围攻着。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周叙露出一个心酸又安慰的笑容，“我只想告诉你，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