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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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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蒙的,细雨纷扬而下,和着二月的春凉为墓园渲染上了一层凄清的冷意。
倒也算应景。
这是一场葬礼。
场上三三两两的人,或黑色西装,或黑色连衣裙,各自低头沉默着。
慢慢的有人打起了伞向前,微微倾斜,黑色的伞便撑开了一方天地,为地上跪着的人隔断了连绵不绝的雨珠。
碑铭前是一个中年男人,细碎的发丝被雨打湿而紧贴在脸上,勾勒出一张笑起来必定温暖人心的俊逸面容,但这时紧抿的唇和跪得笔直的身形却为他添上了一层冷硬。
他有一双翠色的眼睛,透过雨幕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空茫而无神。
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漠然,人的感情总是来得浓烈,去的突然,当伤痛经历得多了,人是否就会变得麻木呢?
为他撑伞的人在身后站了许久,似是想说什么,最后也只说出两个字。
“节哀。”
他透过声音认出,这是一位故人。
那人没有再说话。
于是乎只有沉默在这块小小的地方蔓延。
许久许久,他动了动干涩的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回去吧。”
他没有说你们二字,他可以独自跪很久,却不能让别人陪着他在外面吹冷风。
刚站起来的时候不太顺利,还好身旁人及时拉住了他,不然摔倒在墓碑前总归是十分失礼的。
“谢谢。”
三三两两的人都围了上来,有人最先按耐不住。
“壬晴,你没事吧?”
摇摇头,他只道,“我没事。”
其余半句不再多言。
他叫壬晴,和墓碑上的刻字一样,姓六条。
在临走前他再次看了墓碑一眼,上面的黑白照片是一个老人,和别的老人一样,笑起来总是格外的慈祥。
这是他爷爷的妻子,在一个黄昏的到来时一睡不起,现在和他的爷爷及父母一起葬在这片陵园。
这是六条家的墓地,终有一天他的人生会迎来终结,而他也将在此长眠。
这是必然。
葬礼结束后他回了家,不是为了工作而暂时居住的房子,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其他人都已经道别,只有那位故人还跟在身后。
他们走过长长的阶梯,壬晴打开落了锁的木门,轻车熟路的通过空旷的大厅进了里屋。
故人四处张望了下,他记得壬晴家里以前卖过煎饼,想来就是这个地方。
不一会壬晴从里屋出来叫他,“到里面坐吧,有些简陋。”
房间不算大,也没什么必需品,有些地方还落了灰。
壬晴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定定看着某个地方,神色里有些许怀念。
“这是我以前的房间,十四岁那会,这些年东奔西跑的一直没机会再回来。”
“是么?听说你下个月就要升任社长,率先恭喜了。”故人也接话道。
“是云平老师告诉你的吧?”壬晴顿了顿,又道,“也是他叫你来的。”
故人一愣,无奈道,“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
“原来你讨厌我么?”壬晴闻言有些难以接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故人啧啧称道,“你和……他那时候都爱乱来,我跟在你们后面擦屁股不知道有多累。”
壬晴嘴角动了动,扯不出笑便放弃了,才道,“好久不见,雪见前辈。”
“是啊,好久不见。”雪见也没有笑,他在口袋里摩挲了会,发现没带便向壬晴问,“有烟吗?”
壬晴罢罢手,“我不抽。你以前似乎不怎么抽的?”
“谁说不抽?只是不在家里抽罢了。倒是你,我还想烟啊酒啊,你都会沾点的。”
“谈生意的时候会喝点酒,平时不喝。”壬晴看雪见,“我在前辈眼里就得靠这些东西吗?”
雪见切了声,“我可没说。”
壬晴没再说话,房间一时有些寂静。
“前辈你知道吗?”壬晴站起来,靠近窗边的下方有一张书桌,壬晴拉出书桌底下的凳子,上面满是灰尘,他却毫不在意身上西装的昂贵坐了上去。
“在这个房间,曾经是许多事情的开始。”
就像是尘封的相册被翻开,在最底页总能看到一些已经被收藏起来了的黑白相片,无论曾经再怎么刻意遗忘,它总是存在在那里。
就像是宵风这个人,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依然存在在某个人心中的某个角落。
“那是一个只有稀疏几颗星星的夜晚,我就坐在这写作业,虹一和雷鸣好像也在,不太记得了。宵风在我身后出现,对我说,晚上好。”
雪见撇了撇嘴,“我可没教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吓唬你。”
“其实还好,宵风的声音让人害怕不起来,所以我甚至对他说让我解完那道题。”
雪见感兴趣起来,“那他怎么说?”
“宵风啊,就说了一个好。”
“你们……”雪见想了半天,“真无聊。”
“有吗?不是挺好的。”
壬晴说完就没再说话,于是又是半晌的沉默。
雪见看着壬晴的背影,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前,六条壬晴十四岁时的模样,看起来非常沉稳,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实际上却总是冲动感性不顾一切。所以到最后其实他也没有想明白,这样的少年为什么选择了放手。
即使那样的结局才是对所有人都好。
“你后悔了吗?”雪见不由问道。
壬晴没有回答,雪见以为他没听清想再问一遍的时候却听到了他的叹息声。
“在高中毕业时,我没有回来给婆婆帮忙,随便选了专业上了大学,后来便干脆也直接在外面工作,婆婆说想我,我便带着婆婆在市里买了房稳定下来。婆婆偶尔会回来这边,我却再没回来过。”
“因为有一段时间我很痛苦。那时候我总在想,我明明拥有森罗万象,为什么却眼睁睁的看着宵风受尽折磨而毫无作为,直到最后宵风离开,我也没有对他说过哪怕一句的挽留。”
壬晴说得轻描淡写,像是他话中曾经的岁月未曾存在过。
雪见摩挲着口袋,他又想抽烟了。
“然后呢?你现在想开了吗?”
壬晴扯了扯嘴角,这回终于笑了出来,笑声不大,像是一汪幽幽潭水水面荡过的涟漪,在不大的房间里慢慢晕开。
“有什么想不想开的……不过是不甘心罢了。要知道,年复一年的度过喜欢的人不在的春天是很困难的,尤其是樱花还开得那么好看。”
他说,喜欢的人。
没有惊讶,也没有疑惑。雪见只点点头,淡淡应了声。他不是云平帏,有些事情看的分明,却不会阻止也不会多说。
不过两个小鬼却从来不懂得感恩就是了,总是到关键时候就喜欢往他身上插上一刀。
想到这里就来气。
“你现在也是贫富差距里的那个富了,嘴上说着喜欢,难道就不知道孝敬一下白养了你喜欢的人一年半载的那个穷人吗?”
“难道前辈没有发现所有文稿中开最高价格的那家出版社是我所在公司旗下的那家吗?”
雪见嘴角抽了抽,还真没。他还想着是哪家出版社这么傻呢,两倍的稿费拿着心亏的很。
壬晴打开抽屉,摸索到了一包没开封的烟,顺手丢给雪见。
雪见接过点燃,叼着烟道,“你不是说不抽吗?”
“是不抽,很久前买的,过不过期我不知道。”
雪见一口烟丝顿时全吸到了喉咙里,掐着脖子拼命咳嗽。
壬晴挑挑眉,朝雪见无辜的笑,“骗你的。婆婆回来的时候偶尔云平老师也会过来,这是他落下的。”
雪见不由觉得拳头有点痒。
“你倒是清楚的很啊!”
壬晴只是笑。
雪见有些烦躁,“不爱笑就别笑了。”
“如果我喜欢哭的话,前辈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
满屋子都是烟味,壬晴便打开了窗户通风。
窗外正是斜阳照晚,海面上波光粼粼,清风徐来,拉开夜的帷幕。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六条家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云平老师和英阿姨有了孩子,虹一和雷鸣也已经结婚,俄雨现在在当空手道教练,雪见前辈也有婚约者了吧?想一想这时候去找宵风是很不错。”
“那你……”
“想一想而已。”
壬晴转过身来,黑夜在他身后铺开,翠色的眼睛底下蒙上一层阴影,那是深深的疲倦和寂寞。
“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从前觉得时间很漫长,现在却发现二十年也不过是一晃眼的事情。今天是婆婆离开,接下来可能是英阿姨吧?然后是雪见前辈、云平老师,雷鸣肯定会努力活得久一点的,所以我会走得比她早,俄雨比我们年轻会走在后面。所以前辈你看,生与死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有人比我们离开的早,但是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去到同一个地方,不过是晚一点而已。而在那之前,他都会活在我的心里。”
雪见猛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不多时一根烟便已经抽完了。
雪见把烟灰尽数抖落,再把烟头掐灭,而后道,“我还没死呢,有你这么咒人的吗?”
“前辈的年纪如果我有孩子都可以被叫爷爷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
“……”好有道理,没法反驳。
“前辈。”
“干嘛?”
“你原谅宵风了吗?”
“……”
雪见闷不吭声起来,壬晴也不逼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许久,雪见才闷闷道,“还有啥原谅不原谅的,都二十年过去了。”
这座镇子近海,海边往往没有栽种樱花树,这个时节樱花大概也都凋零得只剩下花骨朵了,壬晴却突然很想很想,在樱花飞舞的天空下抬头仰望,想念那个最深爱的人。
“雪见前辈,谢谢你。”
然后,是时候启程了。
第二天,雪见一觉醒来只看到桌面放着的一封辞别信,他紧张的打开,看完后便无奈的打起了云平帏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云平帏刚被两岁儿子的哭啼给吵醒,整个屋子都是呜呜哇哇的声音。
“乱发老哥,管管你儿子,我都听不清你说什么了。”
云平帏那边在用吼的,“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雪见简直想摔了手机,想想是新买的又作罢了,也用吼的说,“我说!你家小鬼屁事没有!今天旅游去了!宽心吧!”
云平帏大喜,“真的吗!”
“真的!但是,你他妈!下次再在你儿子哭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绝对拉黑你!”
雪见说完就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云平帏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儿子哭的更大声了他只得放弃纠缠下去。
壬晴先到了公司辞职,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这位即将走到事业顶峰的青年飘然离去。
第一站是长野县,曾经的户隐首领织田八重和风魔的加藤侯正好在举行婚礼,经过了长达二十年的感情赛跑这对恋人终于放下隔阂走到了一起。壬晴在台下看着,不其然就被捧花砸中,面对织田八重戏谑的眼神只得落荒而逃。
第二站是甲贺之里的阿雷亚学院,已经成为普通学校的阿雷亚学院留下了一个个校园传说。壬晴以资助人的身份到学院参观,在图书馆里遇到胖成了球的白玉,壬晴第一眼还以为是哪只橘猫被染了色。白玉却不生气,反而热情的拉着壬晴到阿雷亚学院的食堂偷吃。结果掌厨的饭堂阿姨居然是藤堂卡塔丽娜,壬晴转身想走,却还是被拉住为曾经她刺伤了宵风的事情道歉。壬晴没说接不接受,只迅速离开了甲贺。
去往第三站的新干线上,长胡子的矮个子老人非要给他算卦,壬晴只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没有听,对付风魔小太郎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他,只在下车时隐约听到人间黄泉路几个词。
第三站是一座落败的教堂,神父已经换人了,老神父据说已经回归了上帝的怀抱,新神父还是一个年轻人,絮絮叨叨的诉说着被分配到这个教堂是多么没前途,在最后离开时年轻人给了壬晴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会折射出太阳的七彩光芒的卡片,上面印着教堂和海岸,曾经一段时间小孩子们手上流行过这种玩意。
走在路上有小女孩害羞的夸赞这张卡片的美丽,壬晴便把卡片送给了她。
小女孩开心的越过马路奔向自己的母亲,一辆闯红灯的货车疾驰而来。
像是命定的场景开始上演。
那一瞬间壬晴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扑向小女孩推开她,紧接着一阵铺天盖地的剧痛撕裂了神经,他只看到眼前一片白茫茫,明明不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却有花瓣在半空飞舞,在花瓣雨的尽头是一个瘦削而孤寂的背影在远去,耳边隐约响起了新干线上听到的一句话……
人间黄泉路,切记有归途。
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爬起来,朝背影追去,已经失去了所有感觉的身体却能听到风的低语,它们带着花香在身边萦绕,最后贴近耳边发出一个个复杂的音节,当它们最终组合到一起便形成了一个名字。
“宵风!”
灿烂的晴天,有风的季节,樱花缓缓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