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衅将军阵前落首 慰忠魂秋后算账 ...
-
段惊鸿此时正焦头烂额。
西南方向正是敌军进攻的方向,但棘手的是,东北方向的一线天处也有敌军驻扎,此时两方夹击,他与严无觅各领一队兵力,分别从两道城门出去迎敌。
更让段惊鸿头疼的是,不知什么时候,那中午刚发了一通脾气的公主殿下居然也跟了过来。
段惊鸿正在点兵,见到校场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影,差点没一鞭子抽过去。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点完兵,丢下一句“小的们跟我来!”便上了自己的马,往西南城门去,不再往场外看。
谁知不一会,阿殁竟悠悠地骑着一匹马,跟了上来。
“前线危险,还请殿下待在城中!”段惊鸿此时的语气丝毫不客气,甚至带着一丝驱逐的意味。
“本宫是去迎接本宫的暗卫。”阿殁看也不看段惊鸿一眼,自顾自驾着马儿,与他并驾齐驱。
“暗卫?”段惊鸿想起,公主似乎一开始就说过,她派了暗卫去敌营。
“既是殿下的人,若真顺利混入敌营,无疑是个极好的战力,只是殿下亲自前去恐有不妥,刀剑无眼……”
段惊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阿殁只一个理由便让他哑口无言:“本宫这暗卫,身法是极好的,也长于暗杀,若要取敌军将领首级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昨日与本宫分开,不知百业情况如何,不见本宫平安,他必不会动手。”
段惊鸿只能忧心忡忡地应了:“如此,臣必会誓死保卫殿下的安全。”
“誓死就不必了,这里没人认得本宫,倒是段将军要多加小心。”
“臣明白。”
简短的几句话,众人已到了城门,守城将士吊起城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段惊鸿一身黑色细龙鳞甲袍,手握八尺长枪,座下一匹踏雪龙驹,横枪立马在方阵的最前方,十分威风。
阿殁落后他一个身位,悄然隐在帅旗之后,向着对面阵营张望。
对面的将领白面细目,身段颀长,使的却是一柄长刀。那将领在阵前叫骂道:“聆春常谦在此!哑狗齐彩快来受死!”
阿殁望了一眼出阵的齐彩,问段惊鸿:“哑狗?”
“会叫的狗不咬人,齐彩这家伙咬起人来可厉害,边境的敌军便送了他一个称号‘哑狗’,也不知是褒是贬。”段惊鸿紧紧盯着上前的齐彩,眼中神色复杂。
齐彩的战袍是玄色龙纹铠,兵器和段惊鸿一样是长枪,看上去却比他的枪更沉一些,背后一把长弓,倒是没见他平时背过。座下追风马是一匹久经沙场的好马,面对大军丝毫不惧,立在原地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
二人策马来到两方阵营留出的空地上,常谦还想叫阵杀杀对方的威风,已被齐彩一□□来,狼狈躲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面的将领并非齐彩的对手。不过五十回合,便被齐彩挑死在马下。
齐彩一言不发,取刀割下将领首级,拎回自家大营,呈给段惊鸿,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废话。“哑狗”之称,名副其实。谁又能想到,这战场上少言寡语、冷酷无情、武艺卓绝的“杀神”齐彩,私下里却是个人缘极好的憨厚形象呢?
战局未开,已取敌方一员大将,己方士气大涨,对面又来一个将领叫阵,这次点的是段惊鸿的名。
他正要策马上前,谁知,因他动了身形,露出了背后的阿殁,敌方阵营里突然传出一阵巨大的骚动,阵型也乱了。定睛一看,只见那敌方将领身躯还坐在马上,项上人头却早已不见,颅腔中喷溅出的鲜血足有七八尺高,糊了周围人一身一脸。雪地上溅上斑斑点点的猩红,格外触目惊心。头颅滚落在地,脸上还带着方才挑衅的笑容,那大张的嘴似乎下一秒就会蹦出叫骂的字句,那瞪圆的眼却是死不瞑目。一股浓到令人呕吐的血腥味蔓延开来,距他稍近的将士都不由得退开几步,生怕一个不及便步了他的后尘。
阵前暗杀!主将殒命!
对方军心已乱,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段惊鸿丝毫没有客气,发下一句“冲锋”的命令,便身先士卒向前冲去。阿殁也策马跟着洪流,丝毫不惧地向着敌军发起冲锋。段惊鸿替她荡开几支流矢,心下暗暗为她的胆色惊异。阿殁却是考虑不了那么多——身侧身后都是冲锋的士兵,她若不向前,便会被踏成肉饼。仅此而已。
黑红二色在雪原上对冲,待到两股兵力汇合,交织、扭曲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时,阿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主人,跟我来。”
她一笑,抬头看见其中一个士兵穿着敌营的军装,却是灰衣的脸。
灰衣护着她一路冲出杀阵,回到城门。守门的士兵见他穿着敌军的衣服,以为他挟持了公主,正为难,阿殁声称这是她派去反间的暗卫,这才得以放行。刚进了城门,阿殁便带着灰衣闯进最近的伤兵营换了身衣服,小张惊得又差点失手打碎一个瓶子,灰衣站得近,顺手就帮他接住了。
换了衣服,他们向军中主营赶去。刚到主帐,就看见一个只穿着亵衣的人垂着头被反绑双手,跪着捆在帐前的柱子上。那人嘴里被塞了一团布,看样子是防咬舌用的。
阿殁勉强认出这是中午在营帐中设宴时的一位高级将领,只是从来没有开过口,因此印象并不深。
严无觅在帐前面无表情地坐着,柱子四周围了一圈士兵,气氛紧绷且沉默。看那些士兵的眼神,像是要把那柱子上捆着的人活活剜死。
她上前坐在严无觅身边,问道:“严先生,此人便是内奸?东北方向——是佯攻?”
严无觅颔首:“正是。西南那处算算也该结束了,在下正在等段将军回来一同审问。”
说是要等段惊鸿回来,他却转头对一边的小兵吩咐道:“先用蘸了盐水的鞭子他抽三十鞭。”
那内奸在冰天雪地里穿着单薄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大概是明白死期将至,脸上罩上一丝决绝,微微垂着头,看也不看严无觅一眼,鞭子抽到身上也没有什么反应,让一边用仇视、憎恨的目光盯着他的士兵们感到十分不过瘾。
尽管鞭子上已经带了血迹,那人身上的斑斑血痕也透过破烂的衣衫露了出来,可他依旧一声不吭,除了半阖的眼帘和颤抖的身躯外,直像是死了一般。
“倒是个硬骨头。”严无觅赞了一句,转头看了一眼阿殁,“殿下,这位便是您的暗卫吧。”
“嗯。”阿殁应了声。
“隐匿气息的手段十分高明,在下虽有眼疾,称不上目明,耳朵却是极为好使,方才过来,只听到殿下一人的脚步声,殿下的暗卫,堪称是踏雪无痕。”
“先生谬赞。”阿殁简短客套了一句,抬头道,“段将军回来了。”
段惊鸿扶着齐彩回来了,齐彩肩膀中了一箭,好在看上去并无大碍,脸上的笑容像往日里那样轻松。
段惊鸿一看到帐前正在执行鞭刑的一幕,冷哼一声:“居然是米迁。阿彩,你先下去疗伤。”
齐彩看了一眼跪在雪地上的米迁,脸上笑容化成无奈,说道:“好。”
段惊鸿命士兵扶着齐彩离开,自己则大步走向米迁,一把夺过行刑士兵手中的鞭子,喝道:“力道这么小,没吃饭吗!”
说完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鞭,劈头盖脸抽在米迁身上,米迁闷哼一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落鞭处皮肉被撕扯开,鲜血一下子溅了出来。
“抽几鞭了?”他冷然问那士兵,士兵颤颤答道:“回将军,算上您刚才那个,已经第二十八鞭了。”
段惊鸿挥手示意士兵退下,缓缓转身,大马金刀地蹲下,单手手肘撑着大腿,一只手用鞭稍托起米迁的下巴,扯出他嘴里的布,一字一句道:“我想过谁会是出卖我们,害死两千兄弟的内应,我想了整整一个月,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想过三遍以上!可是,没有你,米迁!”
米迁额头上流下的血进到左眼里,此时只能睁着右眼。他的嘴唇颤了颤,嗫嚅道:“将军……”
“一个月前,一线天之役,是不是你里应外合,泄露严军师的计划,导致八百兄弟被困一线天,被落石活活砸死?”
“是……”
“二十天前,是不是你散布谣言,敌国大军即将来犯,还杀死斥候,导致我们只能龟缩城内,加强防御,最终一线天被敌军强占,敌方大军开进我朝华境内,百业边军却丝毫不知?!”
“五天前,是不是你偷开城门,引敌军进城,害得一千二百多名将士浴血奋战,战死城中,至今尸骨尚未收殓完全?!!”
“是——唔!”随着段惊鸿的质问,米迁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到最后还没说完,就被站起身来的段惊鸿狠狠抽了一鞭子。
“我朝华国生你养你,你却里通外敌,害死那么多兄弟,米迁,这是为什么!”段惊鸿吼道。
米迁红着眼眶,抬起头来,几近嘶吼地喊道:“生我者朝华,养我者七仪!为国而死,死得其所!”
话音刚落,段惊鸿又是一鞭子抽下去,米迁疼得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不断滚下,顺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和他的血迹融为一体。
段惊鸿的鞭子如暴雨般落下,米迁咬牙受着,又抽了二十来鞭,他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段惊鸿拎起一桶冷水浇上去,米迁打着哆嗦被迫醒来,睁开眼,面前便是段惊鸿沾了血的靴子。
“没有想到,你居然是七仪养的一条狗。”段惊鸿将鞭子扔在地上,米迁昏昏沉沉抬头,头发上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视线已经难以聚焦。他轻声道:“段将军,属下虽为七仪卖命,却从心底敬您,虽知道死了那么多兄弟,一线天失守,您一定会难过,但各为其主而已。既然被擒,属下也无话可说,只有到阴曹地府去……向弟兄们赎罪了……”
说完,他垂下头,彻底没了气息,嘴角噙着笑容,慢慢流下一线发黑的血迹。
段惊鸿站在他面前,低头漠然看着米迁,久久不语。
半晌,他抬头,命令道:“将他斩首,悬首级于城门之上!近日做好拔营准备,救援皇城!”
说完,他大步流星抛下众人离开,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阿殁沉默地看着米迁被砍下首级,士兵拎着他的头颅走了,只余下满是鲜血的身躯捆在柱子上,颅腔里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个人原来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身边一大片雪地都已经变成了殷红色,那血却还没有止住。
阿殁打量了一下米迁的尸体,才发现,原来他也只不过是个比灰衣大一点的孩子。
怪不得从刚才起,就觉得这个人,太过单薄。
“军有军法,还请殿下不要生了不该有的感慨。”严无觅忽然说道。
“从答应配合你演酒宴上那出戏起,本宫就知道会有人为此而死。佯开城门引出内奸,也算一劳永逸。”阿殁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平稳,目视前方,并无动摇。
“在下想知道,殿下怎么看米迁这一句,各为其主?”严无觅转过头来,虽眼睛上蒙着黑纱,视线却似乎能穿透黑纱一般,嘴角弧度上扬,笑容艳丽,甚至还带着一点醉人的恶意。
“不知先生什么意思?”
严无觅自顾自倒了一杯酒,饮下后,注视着士兵们清理尸体、打扫雪地,悠悠道:“在下还记得米迁来投军那一天。那是八年前,那年段将军十七岁。”
“米迁雪夜里倒在百业城外,是守门的士兵发现了他,才及时救过来。他自称是个家奴,因惹恼了主人,方从长青避祸过来。在下曾派人去查实,确有此事,才放心将他收入军中。米迁身体太过瘦弱,论智谋却有可取之处。在下想着日后不可能一直都在将军身边,便有意培养他,他也确实不负所望,排兵布阵颇有章法,可应一时之急。在下曾十分信赖这个徒弟,多亏有他,在下才能心无挂碍四处游历,直到今日之试,在下也十分痛心。一是痛心他竟识不出这等低级的激将法,随便几句谎话就能逼得他跑去通风报信,二是痛心他出卖我们出卖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他慢悠悠道:“他虽说生他者朝华,养他者七仪,但细细算来,十二岁之前就算他一直在七仪,十二岁到今天,也有八年了,这八年在他心中,就真的一点分量也没有么。”
阿殁侧头看去,从严无觅的表情上,看不出丝毫感情,从他的声音里,却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八年前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那么小,才到段将军的腰那么高,明明是向在下学兵法,却整天粘着段将军,着实叫人伤心。殿下,您说这等白眼狼,在下怎么就错看了这么些年呢。各为其主,各为其主,哈哈、哈哈哈……所谓的各为其主,当真令人叫绝。”
“严先生不必过于感怀。既然从一开始便是各为其主,那便只有成王败寇之分,要论干净利落,不留余地,严先生也不遑多让。否则,悉心教导了八年的徒弟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被用计拿下,此次百业之围又怎会形成如此稳定的局面?”
严无觅笑出声来,又举起一杯酒,向阿殁拱了拱手,一饮而尽:“殿下好狠的心,连装作伤春悲秋都不许了。在下才刚刚痛失爱徒,此时该是一醉解千愁的时候,殿下不陪在下喝一杯?”
阿殁看着他勾起的唇角,不知黑纱下的眼中是何情绪,莫名觉得此时自己不该留下。
“本宫今日饮酒过多,乏了,告辞。”她站起身来,灰衣紧跟其后,飘然远去。
严无觅的脸朝着阿殁离去的方向,那一双魅紫色的眼睛隔着黑纱,静静地注视着她。
“来人。”他唤道。
“在。”一名士兵小跑到他面前。
“带我去见米迁的尸体。严某刚才说了要抽他三十鞭,他还欠我三鞭。”
“这……是!”士兵眼中掠过一抹惧色,匆匆忙忙捎上鞭子就带路去了。
米迁的尸身被裹在草席中,与其他许多草席裹着的尸体一起安放着。这里的尸体都是战死或重伤不治的将士们的尸体,也包括之前的战役中死去的将士们。若人死后有灵,米迁的魂魄怕是会被死去的将士们撕扯成碎片吧。
士兵将严无觅带到米迁尸体前,恭敬地将鞭子递给他,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严无觅把鞭子扔到地上,蹲下身来,掀开草席。
“啧,到最后还是不得全尸。”他状似嫌弃地咂了咂嘴,“你的脑袋得拿去示众,估计意思完了,段将军就会把它还给你了。在那之前你要安安分分的,别忘了周围可都是被你害死的人,一个不注意,你就魂飞魄散了。”
“你信鬼神?”远远地,有人向这边走来。严无觅耳朵灵敏,自然是听到了他的话,也知道对方听到自己对一具无头尸体絮絮叨叨。他站起身来,对着段惊鸿笑道:“我信不信你还不知道?人活得久了,见的东西多了,有些事情,不敢不信了。”
段惊鸿啧了一声:“你只比我大三岁。”
“文龙啊,自己不长进,怎么还怪罪别人了呢?”严无觅嘴角勾起,说着长辈对小辈的训谕,那表情却是戏谑的。
“切。”段惊鸿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不信那牛鬼蛇神,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怎么连我都不如。”
“不错,会诌几句文绉绉的瞎话了,这一年没白教你颠倒黑白的本事。”严无觅微微颔首,又正色道,“米迁这事是我存私心了。我早就察觉他有异动,却未曾用心去查,如今徒弟犯下大错,按理师父也当罚。”
段惊鸿沉默片刻:“这是我治下不严,监管不力,你又何错之有。”
严无觅缓缓摇头:“我心中难安。若不是我的疏忽,他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何况,手刃自己曾经的下属,你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即使是你也不能料到一切。”段惊鸿摇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于我心里的难受,怕是不及你的万一。你——再跟他多说说话吧。”
说完,段惊鸿转身,近乎落荒而逃。
待他走了很久,严无觅才呼出一口浊气,嘴角重新勾上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轻声道:“若我说,我已经料到所有了呢?”
说完,捡起地上的鞭子,对着米迁的尸身抽了三下,丢下鞭子,向着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风里传来他的自言自语:“皇城那边,该去驰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