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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逢故人往事莫追 别挚友昔日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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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另一头。
闾殷城。
梳洗完毕的齐彩,像是得了抑郁症的宠物一样,顶着一头湿漉漉的乱发,缩在床角,背对着阿殁。
阿殁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由他去,看着天色还早,便嘱咐了小二把人看好,自己照原计划去拜访故人。
踏出客栈后,她抬头寻见了城里最高的那栋建筑,紧了紧袖子,向那处走去。
路上行人稀少,全无昔日的热闹景象。阿殁一路看过去,凡是往常人流汇聚之处,都贴了告示。她上前端详,却见上面所书,是七仪往后要求朝华“上贡”的玉石。
“岁产十成,七仪竟要去七八成,竭泽而渔,七仪是要毁了朝华……”她惊怒之下,片刻也不停留,转身加快了脚步。
等她一身风雪推开某处酒楼大门时,暖融融的炭火味和着门内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
这让她肃然的表情柔和了下来。
阿殁将外袍交给门边迎来送往的小二,那小二递给阿殁一条兽皮制的精巧手链,上面编了号码,再麻溜地将外袍挂在栓了同样号码的架子上,另外就有人拿了炭火放在一边烘。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厅之内座无虚席,桌椅之间有仆役端着佳肴碗碟并美酒瓦坛穿梭来去,热闹非凡。
就好像方才街上的冷清都情有可原——原来全闾殷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小姐您要大堂,还是雅座呀?”一个年轻人过来招呼她。
阿殁道:“我找你们老板。”
年轻人笑道:“小姐莫非是我们老板的熟人?可否冒昧问一下小姐芳名,我也好传话。”
她愣了愣,轻声道:“你便告诉她,是阿殁来了。”
那年轻人应了一声,叫了下人给她安排雅间候着,自己上去禀报了。
阿殁接了茶水,在二楼的雅座坐下。这里隔绝了一楼的喧杂,只隐约听见模糊的人声,仿佛从尘世的另一边隔着重重迷障传来。
屋内燃着宁神香,炭火烧得正旺,她连番赶路,身上又带伤,一下子放松下来,竟有些昏昏欲睡。胳膊撑着脑袋在桌上眯了会儿,就听门口吱呀一声。
“寒阳。”阿殁睁眼看去,唤了他一声。
“我知道你找我要做什么。”出现在此处的青年反手关上门,缓缓走上前来,慵懒地盘踞在屋中榻上,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
他看上去极懒散,姿势怎么放松怎么来,一双眼睛也是半眯着,说话时极轻极缓,有气无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一般。
“马车和护卫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想去哪里,跟他们说便是。若是可以,出了朝华之后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也不要回来。”
“……”阿殁愣了一下,问道,“你以为,我想逃走?”
“那个皇室对你没有半分恩惠,你又何苦为他们出头?难不成你想跟我说,你要复辟?”寒阳语气低缓,“你是傻子吗?”
“七仪统治之后,朝华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还预见不到吗?”
“我是商人,当然有这个程度的嗅觉。”他整个人靠在榻上,打了个哈欠,“近日我便会搬出朝华,你要是不急,可以与我一起。”
“寒阳。”阿殁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我要复辟。”
寒阳怔了一下:“你以前说过的,若有朝一日能够自由,便走得远远的,游山玩水,了此余生。”
“我不能抛下朝华。现在朝华还能产玉,四千玉石里却要上贡三千,若有朝一日矿脉枯竭了,七仪还会管朝华的事情吗?更何况,七仪要这么多玉石做什么?你想过没有?”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朝华产玉,要说的话,朝华的玉在辟邪方面确实胜出平常玉石太多,他要拿回去镇宅不成?”寒阳笑了。
“我也觉蹊跷。当日那周覃之意,是要改变天下格局,我怕朝华只是他的一个踏脚石,那玉于他恐有大用途。若让他得逞,是祸非福。天下将乱,你便是逃,又能逃到何处?”
“我说不过你。只是你若跟我说要复辟,我能帮你的也不过是借钱借粮,这不算什么,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怕是你那个性子古怪的便宜师兄。要说智谋,那鬼谋严先生怕是不及他,严先生擅阳谋,他却攻人心,这世上所有因缘际会都逃不过人心二字,你想,还有什么事他做不成?”
“我正是要去无弥寻他。”
“你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怎么就觉得你们之间有那么大的情分,让他帮你到此等地步?”
“自我回宫,已有三四年,算起来与他也有六年未见了。”阿殁垂下眼,“即使不谈交情,以一般人的身份与他谈生意,也不是那么难。”
“来,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寒阳不以为然,慢条斯理道,“求于鬼神,鬼神不允,求于公子,百事皆平,公子燕渡,求必应之,恩泽三分,七分偿之。”
他冷冷地看着她:“阿殁,你让他助你复国,你拿什么做代价给他?”
阿殁蓦然站起,后退一步:“我自有办法,你既然愿意帮我,我也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寒阳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她坐下:“我们打小认识,这么多年来我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只有你还留着,若你也走了,我就真的只剩下孤身一人了。不愿你涉险,也是想你好好活着,希望你别多心。别说你想复辟了,就算你说你要这天下,我这薄薄财力也可助你几分,但这些路无一例外都是艰远且险,实在不适合你一个女孩子去走。”
阿殁有些动容,却又道:“我确实曾经说过,要是有朝一日能脱离皇室的身份,定会远走他乡,再不管这些纷扰杂事,但那时年少无知,眼中既无天下,也无百姓。幸有师父带着我云游四方,遍阅民生疾苦,我才知道,我背负着的是怎样的担子。”
“这么说,则是大师倒是做错了。”
“他并未做错。若是真的如父皇所愿,我在泰法寺蹉跎十年,怕是今日便会与皇弟皇妹们一起,被关在周覃手下,任人宰割。如今我还有一搏之力,不试一试,怎么甘心将朝华交给七仪那样的虎狼之国?”
“既然你决意如此,我也只好陪着你了。横竖我发家的钱是你借我的,如今不过还给你罢了。”寒阳倚在榻上,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你瘦了没有。”
阿殁听他这样说,终于软了态度,蹲在榻前,将他的手放上自己的脸:“寒阳,你还是看不清东西么?”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情况你还不清楚么?这些年不过是勉强不恶化罢了,小时候是什么样,现在依然是什么样。我倒是很佩服鬼谋严先生,他与我一样有眼疾,却比我聪明太多。”
“慧极必伤,他那样,也不一定是好事。”阿殁想起了什么,低喃道,“更何况,段惊羽的事,怕是与他脱不了关系。”
“段大公子?我听说那天他偷开了城门,与侍女逃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寒阳稍稍直了身子。
“我也不清楚,但他现在应当是安全的。”
寒阳觉得奇怪:“他逃跑,带女人做什么?”
阿殁摇了摇头:“我……”
“大老板!”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用药的时间到了,小人先去备药。”
寒阳长叹了口气:“阿殁,我该走了,马车在院子里,我让小青领你去。”
阿殁点了点头,又握了握他冰凉纤瘦的手指:“你要保重,若要逃亡,往北边铭章去。周覃要打铭章,得先越过无弥,起码要在五年后,没那么简单。”
寒阳没好气道:“你要做危险的事,我怎么能自己一个人逃跑?就算我这身子是累赘,不能陪你四处奔走,多少也要留在这里给你镇场。”
阿殁怔了半晌,垂首道:“大恩不言谢。若我能得偿所愿,必倾尽所能报答你,若我半途身亡,那只能来世再……”
“我不信来世。”寒阳打断她,“你必须得活着,就算要死,爬也要爬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不然我体弱多病,或是一个想不开,就随你去了。”
阿殁无奈:“你是贞洁烈妇吗?”
寒阳理直气壮:“只要能让你活下去,我什么都做得出。”
阿殁站在院子里,领路的小青笑嘻嘻道:“小姐好,我就是老板拨给小姐的护卫,我叫小青,会赶马做饭生火洗衣,还会一点武艺,从今天起任小姐差遣。”
这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人,脸上还带着未涉世事的孩子气,但一举一动干脆利落,能看出身手矫健,听他说话也知道是个有趣的。
阿殁不答话,只愣愣地看着院子里的马车——看着马车前站着的那匹马。
“琉璃?”她唤了声,那马见到她,长嘶一声,向这边挪了几步,又站住了,侧过身子,似乎是想让她坐上去。
“你们是从哪里找到的琉璃?”阿殁猛地转头问小青。
“是它自己找来的。”小青老实回答道,“那日我们老板一开门就见它站在雪地里,背上还载着连姑娘,但那时候……连姑娘已经没救了。算算日子,它该是日夜奔驰,不眠不休,才能在凌嘉之战三天后到这里来。我们打听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给连姑娘立了碑。”
阿殁上前去摸了摸琉璃的脖子:“你……做得很好。对不起……我以为,再也找不见你了……”
她默默地抱了一会琉璃,转头问小青:“连寒星,她葬在哪里?”
“葬在城外的一处山上,那边清净,本是老板要拿来自己用的。小姐要去拜祭吗?”
“嗯。”
她将琉璃与马车的绳子解开,理了理它的鬓毛,翻身上马,在琉璃耳边道:“去见寒星。驾!”
琉璃像是听懂了一般,甩了甩耳朵,撒开四蹄,冲出了院子,空留小青在后面嚷嚷:“小姐!小姐带上我啊小姐!”
“去云来客栈等我!”远远地传来阿殁的声音。
短短几个字,她已不见了踪影。
小青只能望马兴叹,垂头丧气道:“真是……挑遍老板的马,也没有一匹能跟那一匹相提并论,小姐到底是哪里找来的良驹,居然还长成一副杂种马的模样,真是好生气人。”
路过的仆从被那马扬长而去的气势惊到,冲小青嚷嚷:“你不是把那马宝贝得跟媳妇似的吗!你媳妇跟人跑啦,快去追!”
小青转头笑骂道:“呸!就你眼睛尖!还不去给客人上酒,在这后院管什么别人的闲事!找打!”
说完,他去马厩里挑了一匹黑马,往阿殁说的云来客栈去了。
小青所说“老板拿来自己用的墓地”,阿殁知道在哪里。寒阳曾经带她去看过。
那时候他们称得上年少无知,只是一群叽叽喳喳的总角小儿,于是阿殁才能口无遮拦地笑话寒阳:“你还没活明白,就要去想死后的事情,你是为了死才活着吗?”
寒阳不以为意,爬了挺久的山,整个人气喘吁吁地被阿殁和寒星搀着坐到一个废弃的亭子里,却还笑得坦然:“我这身子也就能活一天赚一天,就看我们三个谁先死……谁就能占正中央那块风水宝地。”
他靠在阿殁身上,手臂也懒得抬起,只拿手指降尊纡贵地遥遥指了指山顶那块突出悬崖的部分:“这里风景独好,四周空旷,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闾殷,若是以后葬在那个地方,清净,又不会远离人世,闲时可以看看这人间百态,看腻了,就回头看看这山林百兽,岂不快活?”
寒星凉凉道:“到时候雨打风吹,既无草木给你遮风挡雨,又有山林野兽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若有雷电,你这高处也比旁的地方危险许多,可真是个风水宝地。”
寒阳叫屈道:“阿殁!你管管寒星!”
阿殁用和寒星一样的语调凉凉道:“管不了。因我与她想的是一样的事情。”
“这可是我踏遍闾殷寻到的风水宝地,等我死了,我才不要入家族墓地,那里死气沉沉的,有什么意思?葬于天地,才是风雅。”
“你不入家族墓地,你们家里人会同意?”阿殁道。
“我都已经被除名了,有什么不同意的。”寒阳不以为然,“阿殁,你借我一金,我要去做生意,等我发了大财,就要把这块地买下来!”
阿殁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丢到他怀里:“赏。”
寒阳扬了扬下巴,阿殁撇嘴,把那金子重又拿起来,塞进他怀里,按了按:“你有力气踏遍闾殷只为了找一块墓地,却没力气收下你发家的本钱,到底是谁惯的毛病?”
寒阳笑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殁轻哼一声:“你说先死的可以葬中间,那后死的就只能葬在两边了?”
“若你们那时还不曾嫁人,不入家族墓,那便与我一起,在这山林间沉眠,如何?”
“好啊。”寒星第一个答应,“我本就是要跟随殿下一辈子的,我不嫁人。”
“别说傻话。”阿殁伸手越过寒阳,敲了寒星的脑袋一下,“你定下的是段府的二公子,我前几日刚听父皇跟你父亲说这事。”
寒星瞪大眼睛:“真的?我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他了解你的脾气,怕你知道之后会拿弓射死你未来夫婿,才挑了个不日便要去镇守边疆的青年才俊,听说今年十五岁,样貌是好的,段府的人品行也不会差。”
“等我回去就要跟父亲说,我不嫁!”
“他是要去守边疆的,到时候你留在家里,还不是跟未出嫁之前一样,想去哪就去哪?”阿殁道,“你若是反抗激烈了,指不定又会出什么岔子,给你挑一个日日在家逗鸟遛狗的,还处处管着你,闷不死你。”
寒星恍然大悟。
寒阳遗憾道:“阿殁你呢?”
“我?”阿殁端坐着,与寒星大马金刀的坐姿截然不同,想了想道,“我还未订婚,但想来会被远嫁。”
寒阳叹了口气:“我就不信那灾星的说法,他们自己折腾的乱象,非要你来顶锅,无耻也要有个限度。”
寒星迅速点头。
“不如你嫁与我吧,我将来是要做商人的,要是有人说你不好,我就不卖东西给他。”
阿殁忍俊不禁:“那你的货怕是卖不出去了。商人重利,可不能感情用事。”
“那我就用钱砸死他,要是有人说你好,我就给他钱,说书人编故事夸你,赏钱,文人写文章夸你,赏钱,这样一来,大家就会争相夸你了。夸你的人多了,不了解你的人就会被带跑,也就没人说你不好了。”
寒星不满道:“说得好像殿下要靠这些东西来赚得名声似的。我们殿下本就是顶好的,不怕人说。”
阿殁一手一个,揉了揉他们两个的头发:“好啦,不说这些没边的事了,若我远嫁,怕是永无归来之日,寒星,到时候你若不愿入段家墓,便葬在这里,替我陪陪寒阳吧。我将他当弟弟看待,不忍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这,怪可怜的。”
“是啊是啊。”寒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若不来,我一个人葬在这,多可怜呐。”
“殿下,你若是远嫁,可也一定要想办法回来啊。”寒星拧着眉头,“你若不来,我葬在这里,多可怜呐。”
——你若不来,我葬在这里,多可怜呐。
十一年前的记忆仿若昨日,正中央的墓地早已填了土,树了碑。
阿殁下了马,立在碑前,仔细将墓碑上的字逐字逐句读了过去。
——义妹连寒星之墓。
——朝华历三千一百四十年,神寂四月,因七仪贼乱,驰援凌嘉,于乱军之中杀敌上将五名,射断贼旗,身中数箭而死,死前高呼数声,公主在,朝华不灭。死后得琉璃马千里驰骋,送归故土闾殷,故葬于此,了其夙愿。
——义兄殷寒阳,神寂五月。
阿殁缓缓跪在墓前的雪地中,将额头抵上冰冷的墓碑。
“公主在,朝华不灭……”她气息低弱,颤声道,“你向来不关心除了武艺和我之外的事情……我不曾想到有一日能听你提起家国,提起天下,寒星,你长大了,可你也……回不到我身边了……”
泪水自她脸上滚下,掺了冰雪,滚入雪地,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泪水,那是一颗颗圆润晶莹的珍珠。
为何阿殁被称为灾星?
其出生时,天降四样不祥之兆,荧惑守心、东宫走水、天地久霾、矿脉枯竭。若这些还不足以与新出生的公主联系到一起,那有一点则让极少数的知情人笃定了乱象的根源。
公主泣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