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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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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睡醒之时,日头已经落下有段时间了,屋里点上了烛,朦朦的。
他这一觉睡得香甜,似好久未曾这般舒展过了,连手臂也酥麻麻的,喉咙里干得厉害,正待出声,青暮察觉到动静,已进来了,问道:“殿下可要喝口茶润润嗓子。”
赵恒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一盅茶水,一饮而尽,茶水温热,一下子流过五脏六腑,让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青暮见赵恒很是舒服的样子,笑了笑:“殿下真是一路劳累了,奴婢这就传饭去。”说罢便吩咐外面的小丫头摆饭,竹鱼也跟进来伺候。赵恒不过又喝了两盏茶的功夫,碟碟碗碗便已上齐了,想来是一直在厨房里煨着,等着他醒呢。坐下一看,一盘胭脂鹅脯,一盘清蒸鲫鱼,一碗火腿鲜笋汤并五碟小菜,外加荷叶莲子羹,都是极新鲜爽口的菜。赵恒见了,也不禁食指大动,并平时还多用了些。
一时饭毕,竹鱼服侍他擦手漱口完,赵恒方道:“今日的菜很是妥帖,只是此处地贫物瘠,这些又都是极费功夫的,以后不必如此了,简单些便好。”竹鱼答应了,却见崔文进来,躬身道:“回殿下,王爷给殿下请的师傅,刚也在府里住下了,殿下可要去见见吗?”“师傅?”赵恒倒一愣,他到此地来名为祈福,自不能把宫里教学的师傅们也带过来,没想到舅父却为他单独请了个师傅。
“是,是位孟先生,说是王爷的旧相识,不过奴在王府里却也没见过。”崔文仿佛也不太了解的样子,“奴将其安顿在浣云阁了。”赵恒看了看外头,却已暮色西沉,昏暗一片了:“你好好安顿先生,说今日晚了,我就不去叨扰了,明日再正式上门拜访。”“是……”崔文却有些尴尬,“不过刚才先生说,他要见殿下您……”赵恒不禁有些意外,默了默,道:“既如此,那我便打扰了。”便让崔文引路。
一出门,却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砸在屋瓦上,声声作响。幸而浣云阁离得不远,赵恒到时,发现里头未曾点烛,只靠外头的月光和忽而的电闪方才有些光亮,崔文答道:“先生特意不让点的。”赵恒点点头,在门口清了清声,恭谨道:“赵恒前来拜访先生。”一语末了,里头却一点响动都没有,仿佛根本没人,赵恒又重复一遍,声音穿透木门,在空荡的房间回响,还是不见回应。“这……”崔文为难起来,“先生应是在里头的,许是年纪大了,雨声盖住,听得不甚清晰。”赵恒只好说一声“得罪了。”便推开房门,谁知刚迈进一只脚,只听一年迈老人的声音缓缓飘来:“既是你来拜访,其余人,就不必进来了。”声音阴沉暗哑,寒夜里直叫人打个哆嗦,赵恒却反而镇定下来,让人留在外头,崔文刚想阻止,却见赵恒摆了摆手,将房门关上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更暗,只有阴嗖嗖的风窜动,像是攀在人身上,蓦地可怖。赵恒在原地略微一停,直到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才小心地前行。
他刚才听见那声音,仿佛是在右前方,便朝那走去,忽然一道帘幔拂过面庞,冷冰冰幽幽然的,像白绫一般,让人心头一颤。这屋里属实诡异,他呼了呼气,让自己放松,镇定自若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突然脚踢到一方矮桌,还没反应过来,有人抓住他的手臂,一把把他拉到面前。
赵恒一个趔趄,“砰”地一声跪倒在那矮桌上,一张满是皱纹的青灰面皮一下子凑上来,不知是死人还是活人。老者昏黄的眼珠死死盯着他,像要钻进他身子里头去。赵恒吃了这一惊,身上冷汗淋淋,尽力冷静道:“先生这是何意?”
那人嗤然一笑,放开他,坐回原地,赵恒这才模模糊糊看清他整个人,穿了身褪了色的深灰长布袍,花白的长发垂至胸口,纠结交错,面上满是岁月的痕迹,已然是十分大的年纪了。
“你不是很像他。”
赵恒一愣,不知这个他指的是谁。这老人来自平遥王府,难道是见过他母亲吗?
“先生是说我母妃吗?”
那孟先生却哈哈大笑,“你母亲长什么样关我什么事?”一双泛黄浑浊的眼睛又直勾勾地看过来,“我说的,是赵炀。”
他的双眼多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诡谲之蛇,绕着人的躯体,寸寸向上。“咱们尊贵的皇帝陛下,你的父亲大人,曾经的齐王。”
赵恒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两人四目相交,互相审视,过了一会,赵恒方淡笑一声:“这么说来,先生与陛下是旧相识了。”
“旧相识,好一个旧相识!”老者抚掌大笑,嘶哑的喉咙咳嗽不止,他却仿佛发自内心的快意,“十数年来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算为旧;毕生心血尽皆败于他手,可谓识。如何不是旧相识呢。”
赵恒淡定自持地望着状似疯癫的老人,缓缓问道:“敢问先生,何许人也?”
老头周身都被笼罩在黑夜里,只余花白银丝在月光下轻轻颤动,他低下头,神情不辨:“老夫便是当年燕王府上第一谋士,孟中。”
赵恒心中一震,前朝时秦王燕王分庭抗礼,天下能人异士纷纷来投,后燕王举兵反叛,身败自尽,亲近的追随者纷纷被杀,也是弥漫朝野多年的血腥事。
不等他发问,孟中已像是猜出他心中疑问,讥笑道:“老夫与齐王争斗多年,多次欲置其于死地,然燕王也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自刎后,我本是必死,不想却被李王爷救了一命,找了个替死鬼,于是改名换姓,苟活于世。”
“先生不像是会苟且偷生之人。”赵恒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为人谋者,度其势,行其道,先生既说毕生心血,想必视谋大位为此生大志,图谋不止。若心存犹疑,则会对敌手留有余地,不会次次欲杀之而后快。燕王事败非一朝一夕,先生想苟活,凭自身之才,燕王之信,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背主转投他人,又何必落到最后山穷水尽之地被人所救呢?”
孟中不说话了,静静打量着他,似笑非笑:“依你之言,你觉得老夫是为何残存世间呢?”
赵恒想了半天,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本想说先生或是因为舅父的救命之恩,可先生即便知道燕王不足成器,还是呕心沥血为其谋划,想来心中,没什么比大业更为重要。功败垂成,不知还有什么值得先生眷念呢?”
“因为我还可以赢。”他盯着赵恒,见其霍然抬头,面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禁微笑,“三尺微命,不足为惜,平遥王救不救我,我从不在意,也未曾答应效忠于他。我来此处,只为看看,你是不是能让我赢的那个人。”
“先生,慎言。”赵恒攥紧拳头,冷冰冰地看着孟中,一字一句道,“孤一介皇子,萤虫之辉,安敢与日月争光?先生说的,孤听不懂。”
孟中嗤然一笑,置若罔闻。
“你可知这世间,唯一能赢皇帝的,只有一人。”他眯起双眼,轻轻吐声,像喷射毒液一样散发危险的气息,“太子。”
“所以我在找,找那么一个人,天资过人,又与皇位血脉相承……受命于天,只许一人,哪怕父子又如何……新王来临,赵炀也只能眼睁睁将皇权霸业拱手他人,一如我当初一般……”毒蛇收网,将人越捆越紧,几欲窒息,“我看见了你,六殿下,平遥王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于是我拖着老命,千里迢迢赶来,看看,此生所图,是否幻梦一场……”
“还好,还好,苍天毕竟怜我!”他突然振臂高呼,疯狂地大笑起来,直盖过外面震耳的风雨声,“你以为我要教你什么?四书五经,还是孔孟之言?”他的目光狂热炙烈,落在赵恒身上,恍若烈焰焚身,“我要教你的,是帝王之道!”
“轰隆隆————”
房外一炮惊雷,直直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