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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章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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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王往一台一阁,寻来故纸堆,迎入小西洲,改宫室为学馆,一心读令法,诵仪礼。
台曰万章,寄仰观天地古今之怀,阁曰万微,寓俯察世情民风之志,乃是周国礼法典章供奉之地。
台阁之长为大学士,两人皆曾身历两朝,揽卿相之任,礼法典章之册每出,必不辞老迈护持随行,以示谨重。大学士每出,台上阁上亦各有学子属官数十人相扶而往。向来不许外任的台阁之臣,有须发皑皑,有纶巾青青,一行行正襟敛佩,征人似的,浩荡而出。
为的是祭礼天问在古书上所载寥寥,只知以生民降虏为牺牲,祭于何时何地,何人掌祭,如何礼成,皆无所依循。
熠王与诸学子一案共读,奉大学士为师,尽阅史考方志之书,且览且问,且闻且录,为天问补缀仪轨。仪仗几乘几幡,相从几人几骑,车是柏是梓,帷是绫是绢;一途之上,灯何时升,是持烛是执火,乐何时鸣,是笙箫是钟鼓。凡此巨细万端,莫不深究。
仪轨撰成一章,就在沙池上推演一回,又令礼部擢画工十数人,绘即景之卷以为证。
熠王说我为祭祀,不为杀伐。尔等好生记下,莫教夏国日后拈着不是,作了战端。也莫令朝上非议,说咱们一个不仔细,失了国体。
无论胜负,许君三十年兵戈不动,烟尘不起——拂云见之言,旭凤字字记得。临阵一诺,生死不挡。
他惯看了人心的反复,知变卦之事古来常有。要的是升平,有人便为升平而死,要的是征战,少不得从那已死的身上牵出个由头。好似自坟土中挦扯了来,又杀一回。真到那一日,别说一回,纵是杀他百回,任谁,也说不得一个不了。
旭凤想那人降生时无皇子名分,登位时无君王权势,死时,当要让山河日月皆知他为何而死。他要为他罗织一场盛大的死亡。
这风声吹入一台一阁,不久便向朝中纷纭。诸臣一处,不免暗揣,私议不绝。
这厢说,莫道台阁之臣只担虚职不领朝纲,在先帝那儿,也都曾是说一不二的,今朝中秉笔之人,又有几个没些渊源,那当过门生的,受过提携的,若得两大学士叮咛,为熠王缀上几笔,崇礼法、尊经史可是美名,这豪锋如兵锋,教一朝尽传扬了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个得道多助。熠王这一手,高。
那厢说,也不想想,这时局是何者使然。熠王当时痴迷夏君,在朝上同大行太子为代父出征反目的光景,莫不是都忘了。
痴迷二字一出,便引来无数碎语。
听说,降君囚在小西洲,熠王时时处处着意厚待,咳嗽一声听不得,多行半步见不得。对了,这也是秉笔之人记下的。
彼一时,此一时。归是为他枉死了嫡亲的手足,这时合当分个亲疏了,若还一心向着个外人,不成了傻子。
他一僭位之君,在夏是乱臣贼子,在周是阶下囚,生死原是由不得的,求死,便得如此好死,还说熠王不傻?
不是这话罢。自古皇室之中,血脉至亲不见得亲,刀兵相向也不见得疏。
我看非关亲疏。熠王这阵仗,口中说的是与夏人看,心里惦的是与周人看。既使唤得动一台一阁,今个修的是天问仪轨,明个便能修典、修史了。
有那听不耐烦的,兀地答言道,诸君,都没虑在裉节儿上。
那足下高见?
为今,熠王名分不同了。
有那讳莫如深的,忙唤打住,打住。今上家事,说不得的。
是家事,就不是国事了?这不明摆着?
何处摆着?
熠王回小西洲,东宫卫如何?
遣回周都了。
是了,来时叫东宫卫,东宫没了,回去如何还叫东宫卫?
如何?
充为禁卫。
城防。
怎知不是充护城营?边防?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大人慎言。
说穿了罢,明是遣了,暗是削了。
真说穿了,往后,熠王所在就是东宫,熠王之兵就是东宫卫。
就熠王府那班府兵?东宫卫?
浅了。
我听说,小西洲西南三十里,驻着白水营骑。
不得了。
大行那位,当年可没这恩典。
谁说不是。
陛下一病,为把东宫之位扶稳,也是慌不择路了。
这一纷纭,竟把时局剖了个明白,一时静下来。许久,有人叹曰,时耶命耶。
诸臣各个怀起心事,谈兴也就淡了。
只三言两语还未尽,道是这熠王幼时惊疯,上了寒音寺,一待十几岁,逢着清庙、丰年之礼,诸位皇嗣执祭之日,才见过几回,行迟语讷,生生修成半个和尚,也从未听闻今上怎样属意于他,谁知紧要时,竟这般紧要了。
紧要未必。君不见戏台子上,那丑儿一来,准知角儿在后头拾掇着,就等着亮相。
那大人之意,谁是那角儿?
反正,天问祭礼这一出,我看着不像正本儿大戏。
初九,旭凤领仪仗离了小西洲。遵仪轨,朝行暮宿,抵周都是小雪,兼程北往,到边城应是冬至。
执祭之地,曰长河里。
长河里无河,无道途城池,是荒辽辽一片雪塬,偏逢长夜,一行皆知,便是万箭之下终得一缕生息,也蹚不出这天要绝人的所在。
周之祭礼,亦是夏之丧礼,车乘张素幡,升白练,行仪肃穆,熠王不许惊了道中百姓,遂不登官道,不留驿馆,一途上见水夜渡,遇山为营。
润玉心事将了,无复他言。进药,用膳,皆由着方子来,那沉疾旧伤竟缓了。
他仍日夜咳着,一时一时咯血,身子渐清癯,人,渐入山空水远之地,形端神淡,不忧不惧,一双眸子明明皎皎。
是暮夜,就在灯畔观书,是朝明,就向营中炊里习剑。
旭凤立在帐下,半卷了窗帷长望着。那人,行,则步下含着深静,止,则衣上隐着风雷,那剑,进,似并不着意,退,亦未必有心。他但觉出离了曾在拂云见逢着的伽蓝剑法。那时那剑至严至简,教人窥得明白,只是避之阻之皆无计,此时却去来无定,直是教人避之阻之皆无物。
他还未见过无向剑法,倒无端记起一个人。这伽蓝剑法上乘之境,怎的竟有几分合了路小佳那十三不靠的路数——不着调之处,偏偏奈何他不得。
剑一起,风就起,萧萧簌簌,刮来山中稚子三两,踮脚张目,偷觑着那剑,一得其形,就拣着枝桠比比划划,让那人瞧见了,就往树后挨挨挤挤,只舍出半边小脸留向他。
润玉扬手唤了来,矮下身子,逐一问了名姓,搁了剑,也拾一枝桠,梢上还染着几点青青。人随剑转,衣入风行,在树下使了一回十六字令,招式走着,口中念着,一字曰持,二字曰指,三字曰拂,四字曰挽……
这是上伽蓝山那年,师父传的入门之剑,十六字至朴至真,剑中万法之始、万式之宗,皆在此间。这师徒是山林偶遇,为师的虑得长远,授得仔细,为徒的手足齐飞,架势演得马虎,口中喝哈是绝不惜力的。
才在兴头上,就听见呜咽的吹角,将拔营了。
童稚不知相晤相别的悲喜,缀在仪仗后头,且歌且嬉,问那人何时还来。
润玉在车中听见,就一驻一驻地回眸。
旭凤教从人捧了甜糯糕饼十数样,一一去哄,孩童得了吃食,一时忘了习剑未成,撂下空枝,个个欢喜而散。
旭凤知那人为何眷眷的。那几个孩童恰是傅红雪见他时的年纪,想来,个头也是一般高。
那日,润玉确是想傅红雪的。
他想夏国重华十五年那个冬天。傅红雪七岁,身上传的是父亲的刀,母亲的剑,他从不曾教过他开蒙。傅红雪一上见鹿台,就执朝露,从此以后,迎的都是生杀,步的都是险地。他那时一意催逼他长进,教他尝过无数严苛,只未享过一刻恩慈。
润玉悔也不及,又很是怪罪。只怪傅红雪,从小那样晓事,那样会悟,令他时隔多年蓦地顾念起来,心疼得手足无措。
江湖尽知的,天下第一杀手路小佳,剑一出,世间就有那么一个人要死上一回,只是无人知,世间还有那么一个人,家里头檐上廊下,要闹一回。
江湖尽知的,路小佳那剑,是一把差吏仆役也使得的青锋,师父传下来的,沾的人命多了,淬沥得骨一般森森,血一般烈烈,也便是一把世间无匹的剑。可无人知他还有一把剑,寄在他回回去闹的人手里。
师父说,那剑是一对,那人的,名为朝露,他的,名为晚河。
杀手执快刃,好比勇将要乘烈马,师父是吃透了路小佳的。
师父传他这把青锋时说,晚河在见鹿台上,你若想了,就去看。看看那剑的另一半,也看看那另一半的主人。师父说那人,小气,可是心软,你去一两回,他未必肯舍得,去得多了,他消磨不过,也就给你了。
路小佳当初很不平,师父又说晚河是他的,又不亲传,倒要他一回一回上门去讨,这厢薄,那厢厚,不是个滋味,不是个道理。
腹诽归腹诽,因着剑在人家手里,他心下耐不住,面上磨不开,少不得千方百计,寻个说法。他杀一个人,便去看那人一回,直说青锋一出,便想师父了,直说酬金散尽了,无有银钱使了。由头么,总归多得是。
路小佳从未见过晚河,倒是见那人使过几回朝露。他杀人无数,仍勘不破色相,见了人,比起剑来,觉着还是人好看,心思一时占满了,也就不惦记剑了,只惦记着去看他。这才明白,师父还是不放心,想着,走了,那人身边须得有个人的。
润玉知道,只作不知道。那人要自在,他便与他自在,要牵挂,他便做他的牵挂。他重明宫那样荒,那样大,豢养只山猫不算什么,成日见了胡须不见尾巴,不算什么。
可有一样,润玉真不知道。路小佳诚心闹得他不安宁,惹得他厌,生怕他心软,有天就那么把剑给了他,他便不能去看他了。
润玉的车马行在荒道上,路小佳荡在山林里,一程一程远远送着。车马驻下,他便近着营寨,倚着老树,一壶淡酒一把花生,伴着营火过一宿。
他想反正,往后那人不在了,他还要杀许多人的。杀了人,没处去看那人,乘这时节多看几眼,本就是那人赊的,不过分。
润玉知道,只作不知道。
抵北护城营那夜,正是山高月小,润玉帷中见了,一步踏出帐外,期期地向那山那月投着眸子,空空落落立了一立,明白到底是欠了人一句,跟着月亮,就回家了。
离营五里,是寒音寺。妄念一起,一时帐下竟回不去,就向柴草垛旁坐了,半卷书,未读得进什么字句,手中握着,依稀入了梦。
书卷落了,有人向他肩上覆来一张薄羊毡,他就梦着了他,梦着了他的晚河,他的无向剑法。他从他的剑中,悟得了千山暮雪的要诀,梦里,竟分不清那执晚河的是路小佳,还是小鱼儿。待要记下这一悟,说与傅红雪听,醒了,又无一字半句可寻,只还存着几分隐约。
教他想起,他与傅红雪相伴十载有余,是手足,但无血脉为凭,是亲眷,又无体肤之爱,是师徒,已无师门可证,是君臣,再无家国可归,此生纵有未了的千头万绪,却不知什么面目可以相见相别。欠他的那句话,只好永地欠着了。
拾着书,卷着薄羊毡,正待起身,抬头就见那梦里人一身白衣,好像天上裁来的月牙儿,斜挂在老树横枝上。
同行多日,两厢知道,只是无话,便不见,这时有话,也不必打什么招呼。
路小佳当头就道,你交待的人都认清了,你交待的话,俱说与诸人听了,埋青铜佩,弃伪名,改生计,井水柴炊巷陌,平常百姓人家。我同诸人说,有家的,就安顿下,无家的,就成个家,想家的,就同傅红雪一道回伽蓝山,谁知,答我尽是想家的。
他怀中抱剑,仰天叹了一声,一副好生为难模样。润玉知他自有对策,垂眸观着书上字句,只等下文。
路小佳向他一瞥,兀自道,这数十人连着亲眷老小,若当街成个阵仗,吹打的,驱驾的,捧五谷的,提酒浆的,行当倒是齐全。
见鹿台暗哨在周十数载,乃至数十载,为着掩身埋名,便宜行事,个个已是安家持业,生了根,来时一身,归时却须是一户了,若要离得周都,不教巡城卫、望城哨、护城营生疑,得藉个名头。路小佳说的“阵仗”,是迎亲之礼。润玉心里有了数。
路小佳道,城中还好,只这北护城营,于官商行旅出入一向查问得紧,不过,逢着婚丧之事赚个份子钱,倒也乐得通融一二。我同熠王打了个商量,傅红雪是缟素而来,归去么,偏得许我一桩喜事。
润玉只作听不明白,道,他是为着母丧入周,而今丧期未满,喜从何来?
路小佳道,熠王府上寄养过一位宗室之女,祖父是先皇远兄,父病亡,母改嫁,过继与中宫时,尚在襁褓,皇上名其公主长淮。世人皆知中宫淑慎,恩深且广,膝下继养的良臣名将之后,少说也有十几个,当时固是封赐得亲厚,久之无人过问,是死是活,嫁了未嫁,都不记得。这位长淮公主和她父亲一样,生来百病,六岁便夭折了。这一处隐情,熠王知我知,只说长淮公主下嫁,偌大周都,便是行走的关牒了。
润玉一笑,道,熠王府长成的公主,同我重明宫小侯爷一样,都是一品衔,宗室之女,怕还尊贵三分,你茫茫江湖一荡子,想攀这皇驸,熠王肯认么?
路小佳把怀中剑换了一边倚着,老树上支起身子,一道横枝作榻,向润玉侧卧了,问道,若娶的是你家小侯爷,天地日月为媒,山川草木为聘,你肯认么?
润玉从卷中抬眸,向他摇了摇头,只道,不认。
路小佳抱臂一嗤,咕哝道,赖账。
润玉目向那枝上不语,天上月照树上月,两下里映得清明好看,他等着他交底。
路小佳举眸,向月叙道,边地有城曰甪,不偏不倚,就立在一道枯峡的风口上,沙海一来,就得淹去半城。城中日夜枭笑鬼哭,民多迁徙,兵多解甲,独是那守城之将日瞻夜巡,不动如山。十年间这城空了,黄沙没了城门,唯楼头旗上那个甪字还迎在沙里。朝中听闻,便封了那人一个不退侯,命其弃荒城,入周都,守宫禁。可禁卫营等了数月,不见有人投名,就打发边驿遍问商旅,又等月余,才知那人把敕封、诏令往城上一挂,不知所踪了。
路小佳笑了笑,道,我就往甪城走了一遭,揭了那敕封黄绫——白得的侯爷,娶个只剩下芳号的公主,门当户对。
润玉也是一笑,心知后头还有别的话。
路小佳出神了一会,道,想他与他,两生如寄,一个不知所来,一个不知何往,天地不管,高堂不问,藉着两个空名,便就作了归宿,当拜释迦,告华严,谢僧众,就在寒音寺礼成罢。
说着说着,便不是侯爷与公主。
他道,出了周都,过了边城,望西向北一去,不出十数日光景,就到伽蓝山了。
路小佳三言两语,便万水千山,不肯教润玉听个明白,熠王实是只应了他一门姻亲,没许他出得了周都,更没允他过得了周夏之边。
润玉也不深问。他一时忆起往日,纷纷地止不住。他忆起傅红雪十六岁,明月楼上问他,殿下所见,是空,是非空。忆起傅红雪十八岁,山水之遥寄他,则见如来;忆起年年岁岁时时节节,他一回一回誊金刚经,终也未写成的那个“见”字。
润玉喉中坠着咳嗽,沉沉的担不住许多话,只说,路少侠落拓半生,好生成个家。
路小佳回过眸子,两人相望着,才觉无数的言语,皆成永不可说。
末了他道,当年师父一纸飞书,说伽蓝山下,等小鱼儿回来,就有家了,今又要我成个家,那我是有家,是没家?
润玉答时,心笃意平,他说路少侠,有的没的,我都许你了。
远处起了歌声。
初时几字半句,渐成了调,过一帐一帐灯,穿一营一营火,近了。
非是踏着曲唱的,倒像挑着水担着柴,踩在那窄窄的田埂上,深一步浅一步,那歌流离颠沛着疾一句缓一句,三字跌到东,两字撇在西。
应是醉了。
他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润玉同路小佳对望一眼,起身,就向帐中去。
谁料那人几步而至,手一挥就抢在他腕上,无赖的扯着不许走。
竟是熠王。
路小佳掌着剑柄,晚河已待出鞘,润玉回头,深顾了他一眼,手就应着那一顾,松开了。
熠王醉得痴,攀在润玉身上,有一嗓无半调的,仍唱月儿弯弯照九州。
润玉挣他不开,撵他不动,他更没了分寸,自身后搂着他,叫小鱼儿。
他说小鱼儿,小鱼儿,你道可笑不可笑,夏君要死,偏是周国举丧。你说,我与你撰的行仪,排场不排场?
润玉站定,任他抱着,冷道,殿下,别闹了。
熠王一颊挨住他肩头,厮磨道,不妨事的,一桩桩,一件件,尽要与你一个……他点将似的,手在半空挑拣着,终于捉住一个极好的词,他说,圆、满。那两字念得极端正,仿佛念得圆满,便是圆满。
又懵懵懂懂向润玉耳边呓道,民有疾苦,君病之,国有创痛,君死之。你这篡逆之君,夏国认不得,我周国认,你这万世清名,夏国给不得,我周国给。
嘻笑几声,发梦似的,一把推了臂中那人,颠颠往他帐下走,口中浑说着,小鱼儿,你我这夜同了罗帐,朝明,向外头去飘零一回,把这乐的愁的,尽都尝了,可好?
他一面踩着步子,一面回头,招手要那人跟来,不留心一脚绊着另一脚,扑在地下,便不肯起来。
润玉待得片刻,熠王竟似睡着了,他只好行至他身旁,低头向他道,东宫大丧,熠王殿下,不会在这时饮醉。既没醉,何必这般囫囵说话。
熠王合着目笑了,字句却分明起来,他说拂云见一战成败依你,我周室储君废立依你,我醉是不醉,可不依你。
润玉道,便是醉了,此一时此一地,也不当来。
熠王抬眼,目光澄澄的没有半分醉,他敞身一躺,仰面向他道,我一身酒气,一径囫囵话,一营的侍卫仆从都听得了,见得了。遂了头半句,是伤你清名,应了后半句,是失我孝悌。昔年谁人不知,夏国长皇子柔善不争,山也避得,水也绕得,奈何龙鱼令主却是个见山铺路,遇水修桥的主,夏国之事虑得周全,周国之事也管得称心应手,这般长于谋算,我倒问你,此一时此一地,怎么处?
言罢,翻身似又睡了。
润玉站了站,终是俯身,架住那人拽了起来,半边担在肩上,一捱一捱往帐中拖去。
熠王听见他叹了叹道,你无孝悌可言,我也没清名可伤。
润玉那深顾的一眼,是要路小佳远着些,莫入这混沌,莫担这忧。
那是那双眸子,最后一回望向他,只一瞥,言语太多,来不及全明白。
路小佳心中挂碍着,大抵仍是不平。这一世,他来无处来,去无可去,师父没了,就只得小鱼儿一个手足至亲,因着稀罕,不舍得长长看着,好容易攒足了日子,才看上一眼,可回回见了,不是在梢头,就是在瓦上,都不是正眼。
就连终了一瞥,都是匆匆的。
润玉撂开了熠王,似卸下一担泥沙。
熠王仗着醉,真个泥沙似的不拘礼,人仰在屏下,衣乱在席上,襟中落出一物,冷铮铮鸣出了金石声。
润玉拾那物件在手上,牛骨为柄,牛角为鞘,拔开一寸,是深秋井里狼牙月,一刃渗骨的凉。
他是周国二皇子,东宫大行,他便是周君膝下独一个嫡子,搅闹降君帐中,逾礼也好,趁人之危也罢,失德而已,揣着一把猎刀,沾了媾、逆之嫌,则是失节。
打从迎了台阁士子入得小西洲,熠王就不曾去过夏君阁中。这一途他守着仪轨,一句一步也不肯差池,两人不曾有什么说话,更不曾私晤。天明出了北护城营,就离了周都,将要昼夜车马不息,向边地,长河里,疾疾而往。他二人一是执祭,一为牺牲,本来已是生死无话,不必有话。润玉也未料到,他竟这般打算。
刀入了鞘,润玉持着,静立不语。帐中一时死寂。
熠王枕着席上浅案,面朝着帐顶,不疾不徐道,你道是终局已定,我却以为今夜,尚有几子能活。
润玉问道,殿下说的活,是谁的活?
熠王回道,若说这刀是为你藏的,你可信我?
润玉答道,我信。
熠王阖眸道,歌里那头半句,尽可听作酒话,后半句,未必不能当真。此一时此一地,杀了我,朝明,便不是夏国弃君,不是龙鱼令主,清净一生,只管向着天涯去,向着芸芸众生去,若贪心些,寻着那知心的,同道的,身边有只小鹿,还有个傅红雪。他张目,清历历望着润玉道,我不信,你见了这刀,不动这念头。
润玉步至帐边,打起毡帷,扬手一抛,那猎刀几个横旋,就落在熠王方才醉扑之地,只当是不留心跌丢了,他入他帐下,并不曾怀着什么利器。
润玉回到帐中,屏前敛衣坐了,两人静对了片刻,他道,若说这一途之上,见了朝明,就念着你说的那般光景,殿下可会笑我。
熠王一腕压在额上,眉目掩在暗中,半醉半醒扬了扬唇角,答,自然笑你。我笑你这半生,千回百折,千沟万壑,求的,也不过是几天自在的日子。
润玉亦浅扬唇角,道,我若终于隐没在世间,当个百姓,何不当初就弃绝皇子之身,去当百姓。何须夺位,何须领兵,何必留个篡逆之名。
当真遂了你的意,棋是活了,可这十一年烽火,多少周人夏人白白地死了,从今往后,又不知还有多少年烽火,周夏之人还要白白地死。为着我的自在日子,君自不惧身死,不惜名裂,可知那边民那族人,求的也不过是几天自在的日子。
熠王不语,腕下眼角,淌了泪,并未教那人瞧见。半晌,他只道,你自悟得了为君之道,就找了个万山不阻的由头去死,既令我明其道,又教我反其道,待周夏之人何仁?待我何义?
润玉的目光,风剪烛尖一般地动了一动,问他,我悟了什么道?
熠王起身端坐了,向他徐徐言,为君之道,便是不为君。
起了咳嗽。一两声压着,更是咳得止不住,那压不及,压不下的,伏兵一般,一营一阵拼杀上来,挥之不尽,斩之不绝,像要把那人岁岁年年忍了去的咳嗽都报还了。
旭凤坐听他咳。
那人久病,这时节,正是身心相耗,气血两枯,咳音如梅雨,淋淋落落都是萧索,旭凤静守着他咳倦了,竟也觉得心力俱竭,他道,你要全你的为君之道,迫我守着君位数十载,自相矛盾,岂不徒劳?
润玉只还撑得住半口气,低声回他,谁说自相矛盾,便是徒劳?
旭凤蓦地笑了。一笑,泪又淌,他一把抹了,又淌下来,像那人的咳嗽,一发不可收拾。
他知他要说什么,又怕听。
他记起朝中说的,痴迷。那是同润玉相识尚浅的年月里,他还未认清。
这一夜认清了。龙鱼一族,怕是有什么惑人的法子的。怨不得。
他孤身上了寒音寺,习了喙语,远了人言,与世无碍了许多年,只因遇着他,重又把那人间的说话拢起来,捧了一怀,为着有一日,同他相晤相答,那字字句句掂起又搁下,比从前还加十分的用心。哪知同他说上了话,便要活在他的余生里了。
他泪着笑着,想着今夜定要放下他,为着朝明,重拾起来,为着更久更远的岁月里,永不再放下他。
润玉不曾见过熠王这样无状,又以为这般哭笑无常,在他身上并无不妥,如同那年他听了琴音,就揭了毡帐,竟不识琴的主人,那般无礼待他,亦无不妥。
与同路者相别,当要贵重,当要从容,润玉一字一句,拾着平淡言语向他道,为君之道不为君,家国黎民,又何能一日无君。终归,还得有人守着这君位,担着这徒劳。我此一死何易,殿下此一生何难。然而想来,不止殿下,这宇内,定然还有许许多多徒劳,也只有这般徒劳,复徒劳,后来之人念此,方能甘心担着各自的徒劳,后世之日方能有望,人人终得不必徒劳罢。
熠王仍是笑,泪仍是淌。那人还在,他却觉得只余下他一人了。他只觉得,这世上从未有过的寂静,从未有过的空旷。心中,倒生出从未有过的笃定。
帐在风中渐张起来,帷那一边吹来北地的枯冷,熠王想起,今夜是小雪了。他抬袖抹了一把脸,起身向帐外就走。
话太长,润玉气力难支,手心尽是汗,身上止不住冷,一冷,就惦着傅红雪。他惦着傅红雪一人活在世上,若世上不得静好,他要这般冷,怕还更冷,往哪里去躲。
润玉唤住了熠王,他叫他,旭凤。
他转过案头,向他行了几步,催得身子一个倾跌,恰逢着熠王回身,一把将他捞在他手上,才知不是栽倒,是向他一礼。大礼。
旭凤一时无措,手中那腕子苍白,腕上血脉青青可见,山峦一般劲,河川一般韧,他拗不过,只得同润玉相对跪了。
这一夜,什么都在心头转过,只是料不着这一桩。心里幡然悟了,这不恰正是那太长、太久的无数光阴里,在心中念过、悔过无数回的“若从头来过,定要重相见,定要好生相见”的模样么。只是此一时此一地,他又像乍一见了他那般,空有一身风尘,满怀岁月,只不能发一言。
润玉喑哑道,走到这步田地,我不求生,亦不求死,求君为我,护持此道。这世上的徒劳,到底未能同担,尽推托在你一人身上,我固然对不住你,却也只有如此,方才对得住你。
四目相投,无言了片刻,旭凤终是顾自起身,道,你对不住的,何止是我。
他拂衣掸袖,大步踏出帐外,唤来府中车马,吩咐,若帐中人来了,就往寒音寺,只在山下停驻,不必惊动,待至四更便返。
车侍诺了,他踱了几步,觅得那猎刀落处,俯身捡起,揣向襟中,立在渐涨渐满的风里,省了一省,仍仗着醉,荡着歌而去。
从前,他只记着从前,这夜,他记下了往后。往后,非他一人的往后。他要同那人一道走完。他走完的,他也要走完,他走不完的,他偏偏更要走完。
要走下去,要省,也要醉,还要歌。要,不慌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