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浮萍》杨世成

1、第 1 章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位于重庆市开县临江镇的小山村中，林英子不得不面对高考失败的困境。性格倔强的她，不甘如此平淡的沉沦下去，站在山顶遥望着山石间的芦苇轻轻低吟：
　　衰芦凄凄，败叶枯矣，冬去春来，和风吹兮，芦花彷徨，随风飞去。
　　转眼又是冬去春来，那个难忘的夏天已经远去………..。
　　青山高耸，巍峨连绵,苍翠,壮丽，宁静而悠远。当和风携着春雨降临人间，,碧了青天,绿了大地，暖了小溪，百鸟欢唱，清泉淙淙，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心灵，春草萌动出新芽，满山开满雪白的梨花，还有那红红的杜鹃，这是春天谱写的华丽乐章。：
　　雪白梨花迎春放，杜鹃如血裹红装。
　　山野含笑焕新颜，春风拂来丽日篇。

　　红日初升，残月尤挂西山，震位红霞满天，金乌依旧龙钟，金光一点一点的浸染着云彩，愈来愈艳。数声鸡啼，此起彼伏，山林中百鸟争鸣，使这宁静的晨曦中带着几分喧嚣。袅袅娜娜的炊烟相继在山巅，山腰，山坳隐逸的村中，院落，缓缓升起，融入在迷迷茫茫淡淡的雾霭中。

　　那一幢，饱经风霜雪雨摧残的老屋，依旧冒着炊烟，烟灰浸满了稻草铺盖的屋顶，漆黑而干燥。
　　从墙上的小木窗中，透出隐隐的灯光。屋内，林英子穿着花格子衬衣，梳着俩小辫，正在默无声息地收拾着极其简单的行装。床上，挂着满是补丁的四方蚊帐，大红的棉被，虽很旧，却也干净整洁，被叠成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就像一块刚切好的豆腐。
　　林英子坐在床边，目光呆滞的望着新买的包发愣，沉默半晌之后又叹了口气。
　　屋里除了一张床和那红漆已经脱掉的木柜，别无他物。柜上，靠墙放着一面小圆镜，旁边堆着一排书，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灯光很暗，尽管天色已明，屋内仍是朦朦胧胧，一切都变得那么不清晰。她将小镜子和一把木梳放进了包内，包却还没装满，环顾屋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的了，唯一剩下的，是那装不走，抹不去的乡愁，这伴随自己十八年的破旧的老屋，像母亲一样慈祥，用自己的身躯将风雨挡在外面，又像父亲那样刚毅，夏顶烈日，冬迎寒风，无言的大爱啊，老屋你虽然破旧，依然如此坚强，面对暴风雨从不畏惧！在烈日的暴晒中，从不躲避，总是将痛苦默默承受。谢谢你替我遮风挡雨！，更有那满腔的离愁别恨。英子缓缓的转头，心中五味杂陈。

　　“英子啊，常言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就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干活吧，外边那些地方我怕你出去后被别人欺负！”

　　话是从隔壁厨房里传出来的。自打英子决定外出打工之后，英子的爸妈便一直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这话，英子的母亲说过不下二十次了，可英子似乎充耳不闻，铁了心一般。这空空如也的屋子徒有四壁，白色的石灰浆早已脱尽，露出黄色的沙土，用手一碰，就会簌簌地往下掉沙粒。她站起身，关了灯。屋外，朝阳已冉冉升起，金光铺满了大地。望着窗外的青山烟霭，不禁忆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原以为，她会凭借自己的勤奋努力而考上大学，谁知却名落孙山。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她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偷偷的大哭了一场。因为，从今往后，她的命运将变得更加坎坷。高考失败以后，她一直呆在家里，相伴父母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总是有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每天重复着相同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耕，夏种，秋实，冬藏，田园生活悠然而枯燥，在英子那颗不甘平静的心里，时常在远望大山之外时，这颗心轻轻的问；英子！，你的意志都消磨殆尽了吗？难道就如此过下去吗？不！你得走出去，走出去，用你勤劳的双手，去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只有这样，才能使家里变得富裕起来，只有家里富裕了，爸爸咳嗽病发作的时候，再也不用为了省那十几块钱一瓶的止咳糖浆钱，而甘愿受病痛的折磨。只有富裕起来，母亲那迎风流泪的眼睛，才能去医院治疗。只有自己挣到钱，家里这破旧的房屋才能重新修缮，或者可以盖一栋像镇上那种青砖大瓦房。英子的思绪越飞越远，脑海中父亲再也不咳喘了，母亲的眼睛也不迎风流泪了，那一双慈祥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华，变得更加清澈透亮。爸妈站在新盖的青砖瓦房阳台上，晨观朝霞，晚赏残阳。英子的思绪正沉浸在梦中。
　　当父亲一阵阵的咳嗽声响起，母亲不停的用衣袖搽眼泪时，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英子为此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相要走出去打工挣钱的想法变得越来越强烈。她不甘心忍受家庭的贫苦，她要改变命运，让自己的亲人不再因贫困而遭受病痛的折磨，英子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生我养我的父母啊，我要拿什么来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 曾几何时，英子也曾有远大的理想，凌云之壮志，就因为高考失利，天使折翼家，她不愿一辈子呆在这贫瘠的山窝里，过着没有思想的生活。

　　当村里的人趁着时尚潮流，涌进大城市的时候，英子再也抑制不住，那颗萌生了要去见识外面精彩世界的心。正巧村里有几个熟识的人要一同出去，她便下了决心。父母兄长虽是极力反对，奈何她意志坚决，半句也听不进耳里去。没办法，昨天晚上，英子的母亲无奈地交给了她一沓钱。这些钱是英子的父母东拼西凑，从亲朋好友处挪借来的，外加好几百斤粮食卖掉的钱。零零碎碎，用纸包着，鼓鼓的。英子心情沉重的接过来，握在手里，感觉这钱份量重得有些拿不起。那一沓钱，她不知数了多少遍，总共四百元，就在收拾东西之前，她还数过一遍，最后才放进旅行包里，用衣服裹了又裹，在别人眼里这不过是区区四百元钱，可是在英子心里，这不仅仅是四百块钱，这里面包含了爸妈的希望，牵挂，担心，不舍，还有满满的爱。
　　今天早上，天没见亮，英子的哥哥林贵福便去镇上派出所取身份证，这会儿，林贵福还没回家，林英子的心有些急了，不禁来到厨房，随便端了一条木凳，坐在门口等待。

　　厨房里，地上满是杂乱的枯草，熏人的烟雾弥漫在屋里，四处乱窜，好象找不到升空的途径，这熟悉的炊烟，透着母亲的味道，每当炊烟过后，便是吃饭的时候，妈妈的味道便伴随炊烟深深的印在脑海里，使得本来呛鼻的烟，却闻着那么亲切。英子背靠院坝边上坐着，不经意的挪了挪凳子，将背倚在一根石柱上，目光急切的向山路上张望。英子的父亲林富仁——是一位黑瘦的老人，此时正将一把枯草塞进灶膛里，枯草瞬间燃烧了起来，明亮的火焰照亮了他忧郁的脸，左手习惯性的扶了扶头上裹着的那，又黑又旧的白布帕，右手掐了掐旱烟的烟灰，一边不停的咳喘，一边又把烟吸得 “吱吱”直响，吐出的烟圈儿，迅即融入在了满屋的浓烟之中。他见女儿出来的时候，是哪样的坚定，心里很明白，今早晨的一番话又白说了，心里很气恼，满是忧郁，不禁叹息，小鸟长大了，总要飞向天空。

　　英子的母亲向强芬，正一边切菜，一边又忙着用锅铲翻炒锅中的土豆丝，见丈夫满脸忧郁的神情，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他，只是絮絮叨叨地劝说门口的女儿：“别想着外边遍地是黄金————钱哪那么容易挣哪！”英子沉默的站起身，走过来帮母亲炒菜，听母亲又说：“村里出去的人，有几个是挣了大把钞票的？咱日子虽是穷些，倒也不必去受那外边的罪呀！咱是庄稼人，就认了这庄稼人的命吧！土地是宝，离了土地，你还会干些啥子？哎！既是铁了心要离开这大山，将来找个山下的婆家，不就遂了你的愿了吗？”

　　英子无动于衷地听着，心中暗暗的呼喊道：天底下的人，那个愿意背井离乡，那个愿意抛去亲人，远走他乡，可是我不出去打工挣钱，靠着家中几亩田地，怎么能改变这贫穷的生活呢？我要出去闯一闯，改变这贫穷的家。但是，在爸妈面前，她默默的忍受着责怪的声音，也不辩解。爸妈如何能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呢？英子的父亲见女儿缄口不言，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也愈升愈高，她吃过早饭后便要走了，心里又是急又是气，不禁冒出了火来，忿忿的说道：“庄稼人不干庄稼活儿，还写你的字？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咱这个村子里，你也算是个人才了，还要囊个？（囊个=如何的意思，这是四川方言。）你天天的又是写，又是算的，那能当饭吃哦？如果你能跳过龙门，我也不说啥子（啥子=什么，四川方言），偏你咩得那个命！（咩得=没得，四川方言）读了囊个多书，该懂些事了，而今看来，岂不白糟蹋了钱！也不想想，一个姑娘家，去那大城市能干点啥子？别以为我是乡巴佬，可我有什么不明白？那出去过的人回来，都说些啥子，没见过，还没听过么？别读了一肚子的好书，偏学些坏的回来！我老实巴交了一辈子，还丢不起列祖列宗的脸哩！”

　　英子的母亲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丈夫一眼，有些不悦地说：“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说这些刻薄的话，咱的女儿岂是那样的人？”父亲呕气道：“我这是担心呢！外面若真是天堂，出去的人，挣了钱干嘛还往这穷山沟里走？没见着谁真离了老荒山？山里虽是清贫些，倒也安逸，我们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们没见着村里那些回来的年轻人，谁不是花里胡哨，油腔滑调，没点儿正经的！这丫头若也学了那些坏德行，咱们岂不名誉扫地了吗？贵福还要讨媳妇呢！”母亲没了言语，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英子没回话，默默的将菜炒好了，盛在碗里，端来放在桌子上，用另一个大碗盖上，又接着炒母亲刚才切的菜，半天才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爸，妈，没有文化的人出去都能挣了钱回来，我好歹也高中毕业了，这书不算白读。我会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如果天不怜我，就是饿死，也不干那坏林家名声的事儿！”父亲听了女儿这话，长出了一口气，拿下嘴里的烟杆儿，指着女儿对妻子说：“你瞅瞅，瞅瞅，这丫头，好的歹的，凭咱说破了嘴皮子，她竟一个字没听进去！好，我把丑话跟你说前头，你要是出去不学好，我不单是拿大棍子打折你的腿，还要把你赶出这个家门去！！”他气得想把手中的烟袋杆儿砸了，又有些舍不得，只是狠命地拿起一把枯草往灶膛里塞。

　　英子静静地听着父亲发狠的话，心里暗暗流泪，总有一天她会用自己的能力来改变这个贫困的家，让爸妈住进大房子里，过上富裕的生活！正想着，英子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急跑的脚步声，知是哥哥林贵福回来了，心情一阵激动，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奔了出去。林富仁和老伴向强芬彼此对视了一眼，只是，暗自叹气摇头。

　　“ 怎么样哥？我的身份证儿办妥了吗？”英子急切的问道，两只眼睛中透出满满的焦急。林贵福穿了件蓝衬衣，脚上的塑料凉鞋是去年夏天花五元钱买的，显得很陈旧，因走得太急，热得满头大汗，透湿衣衫，气喘吁吁地说：“累死我了，让我歇会儿！”英子忙把她适才坐过的凳子端来，拉林贵福坐下，又跑去厨房倒了一碗热开水，边走边吹，然后把水递给林贵福，林贵福接过碗，不歇气地，咕噜咕噜喝干了，她等不及哥哥开口，忙催问道； “快说，咋样了？”林贵福把碗递还给妹妹，又抹了一下嘴，笑道：“成了！”英子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赶忙又去厨房，放下碗，舀了半盆热水，放入毛巾，端到哥哥面前，然后催促道：“快把身份证儿给我看看，你自己先洗把脸！”林贵福从衣袋里掏出身份证，只见妹妹一把抢了过去，不禁微微的笑了笑，边洗脸，边缓缓的说道：“不过！妹妹，我信不过村儿里那些人，你还是别出去了吧？”

　　英子看着身份证上自己美丽的照片，嘻嘻笑道：“我也信不过！但，我信我自己！哥，你放心，我一定挣很多钱回来，让你讨一个全村最能干，最漂亮的媳妇儿！”林贵福洗完了脸，听妹妹如此说，不禁又憨憨的笑了笑，旋即，有些难过的说道：“你这么懂事儿，又聪明，我觉得你还是去复读吧，再复读一年，然后考大学！你成绩好，得了那么些奖状，是读书的好料子，考大学应该没问题的；哪像我，笨头笨脑的，天生就是干农活儿的牛！只要你考上了大学，家里苦点累点也值得。”英子看着哥哥，那高大的身躯，长得结实强壮，皮肤被山里的太阳晒得黝黑，胡须很久没剃了，这会儿，见自己要去打工，粗旷的脸上满是不舍，显得特别苍老而忧郁！英子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强忍悲伤的心情，缓缓说道：“哥，你对我真好！但我不能太自私！家里为了我已经一穷二白，徒有四壁，不能在拖累你们了。我已经停了一学期，这学期又过了一半。倘再复读一年，即使考上大学，咱也读不起。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咱们这村里，别的小伙子在这个年纪，都当爹了！我不能再耽误你，不能再耽误林家的香火延续！哥，你和爸妈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也该体谅妹妹我的一片心。只是，我走后，家里的农活儿，你要多扛些，爸妈毕竟岁数大了。你也别怨爸妈，别怨这个家，他们为了你的事儿，暗地里不知操碎了多少心！”

　　林贵福默默无语回到屋里，二老见了他的神情，知道事情办妥了，女儿去定了！饭桌上，父亲喝着闷酒，全家人都默默地吃着饭，谁也不肯说一句话。英子心里很难过，以最快的速度匆匆吃完了饭，起身快步走去她自己的卧室，对这狭促的小屋又多看了几眼，毅然决然的背起旅行包，正欲迈步出门，母亲向强芬满面忧伤的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十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几张烙得金黄的麦饼儿，见女儿已背上了旅行包，无可奈何，轻轻的说道：“你不听我们的劝，也拿你没法子。这些鸡蛋和饼子，你带在路上吃。钱就只有那么多，你省着点用。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儿，别老任由着性子。没父母在身边，好好照顾自己，你读了那么些书，这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好的，歹的，要多思量。你别嫌我罗嗦，话说得不中听，心却是真的！”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放进了英子的旅行包里。英子心中满满的不舍，差点儿没掉下泪来，但一想到这个家，便又坚强起来，望着母亲爱怜的双眼，说：“妈，你们的话，我全都记下了！”母亲点了点头，说：“记下了便好。出去以后，无论好歹，都要常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万一没有找到好的活干，就回来，家里还能养活得了你！”英子的眼泪一涌而出，背过脸去，慌忙用衣袖抹了抹，强忍着泪，说道：“我知道了，妈，你去吃饭吧。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说罢，迈步出了卧室，母亲在后跟着。

　　父亲独自喝着闷酒，板着脸，林贵福还是低着头吃饭。英子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叹息道：“爸，哥，妈，我走了，你们慢慢儿吃！以后，望你们多多保重身体！”话刚说出口，泪水早已夺框而出。
　　英子的父亲林富仁没说话，也没看女儿，只默默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哥哥也呆呆的吃着饭，没说一句话，回过头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英子不忍看哥哥那满面的离愁，一边用手去脸上抹着泪水，一边扭头出了门，迈开大步往前走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英子的父亲林富仁，手里握着筷子不停的抖着，他猛的将筷子砸在桌上，哽咽的哭道：“咱就这么一个女儿，真舍不得她走啊。可是，她怎么就如此倔强，听不进好话呢？” 向强芬抹抹泪水，宽慰道：“咱女儿聪明能干，凡事她定能说到做到，你又何必......”话未说完，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话也说不下去了。林富仁老泪纵横：“ 她若是个儿娃子，我定让她去；可她是女娃子，今年才十八岁呢。又懂得这世上多少事儿啊！”向强芬没和他争辩，转头对儿子说道：“贵福，你还楞着干什么，快去送送你妹，嘱咐她出门在外行事，千万小心些！”林贵福一边应着，一边放下筷子，追了出去，向强芬看了老伴一眼，也跟着追出去了。

　　向强芬追出来，在门口向路上张望，已不见了英子的身影，急切的迈开大步往前，赶过一个山头，朝着下山的羊肠小路眺望，在一处山坳间，看见儿子林贵福已赶上了女儿。英子边走边哭，猛听得背后哥哥的呼喊，慌忙抹干了泪，回首只见哥哥一人，不见爸妈，心里又是好一阵难过。林贵福送她走过了一山又一山。英子回头望了望，发现远远的山头上，有一个黑点，心中猜到那是母亲，正怀着期盼和慈爱，在远远目送着她。
　　英子与村里同去打工的人会合后，与哥哥挥泪告别。坐上了公共汽车，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酸楚和难过，埋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