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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纵使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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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三月,没有秋的零落萧索,处处勃勃生机,本是最宜人的时节。但在玄烨眼中,今年的春天显得格外压抑。
年初迫于形势加拜鳌拜、遏必隆太师,使得鳌拜及其党羽势力更甚。每每当朝议事必要得头筹,连首辅索尼也称病告退避其锋芒,使得自己身边除了强势的皇祖母孝庄和小太监梁九功再无可信之人。
图大则缓,玄烨在心里对自己说。
眼见天色已晚,便回起驾清宁宫准备休息。梁九功亦步亦趋的跟着——自从上次被提点,心里便对这位小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虽见主子为权臣困扰,却对主子顺利能解决此事毫无怀疑。
回到清宁宫,玄烨便将梁九功遣下。坐上皇位不过八年,凡事一直勤慎自律,三藩痼疾在外,鳌拜得势在侧,确是疲累难当,一入寝宫便不想再动,于是坐在椅上任由侍寝宫女月希为己褪去上衣。
正自昏昏沉沉,突然间颈上一紧,接着一声脆响,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月希已跪倒在地:“奴婢该死,碰、碰断了万岁的……”
玄烨心头一惊,忙伸手至脖颈。空!
顺着月希惊恐的目光看去,那支自己六岁起得到便从不离身的白玉如意,已在脚边断为两截。
“皇上……”月希侍寝时日不短,主子累极倦极时独自把玩这宝贝如意的情形她见过无数次。所以即使不晓得它的由来,也了解它对万岁的重要。
玄烨拾起白玉如意仔细端详断面,接续如初怕是没有可能——“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句话他是了解的。恍惚间胸口气血翻涌,眼前发黑,脑中又现那只凝如白玉的小手托着如意送给自己的画面——“这只如意送你,以后你有不开心的事,便摸摸它,额娘说那样就会事事如意的。”
几年来,祖母强逼着顺应权臣、接着又安排了与赫舍里的政治婚姻……当种种不如意齐齐相伴时,这玉如意和它的小主人是他仅有的没任何“目的”、只想他开怀的知己。偏偏它的主人遍寻不见,玉如意又断为两截。
玄烨见月希吓到动弹不得,并不如何生气,只是心头无端涌上一阵阵的绝望和孤寂:“罢了,我命中注定要‘一人奉天下’,原也就该如此。”回身寻了块苏绣锦帕边包好如意边吩咐:“你下去吧,明儿起不用再来伺候了,让梁九功安排你尽早出宫,朕不想再看到你!”
月希正要上前请求留下赎罪,只见皇上脸色发青,表情不见丝毫愤怒,而是痛苦难当,便不敢造次。只盼待会儿出去见到梁九功,能求他说个情。
玄烨轻抚帕中物,但见通体温润雪白如初,只是断为两截,难再贴身悬挂。
天子又如何?玄烨心中暗嘲自己。
想到朝中桩桩件件要处理的麻烦,不得不强迫自己就寝。正欲将如意压在枕下,只见梁九功满面兴奋的跑进:“皇上,太皇太后请您移步慈宁宫……”
“你还懂什么叫规矩吗?!”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梁九功掌完自己嘴巴,乐颠颠的继续汇报:“皇后、皇后有喜了!与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叙话呢。太皇太后……”
玄烨披上便服,挥手打断他:“罢了,这就去吧。”
梁九功紧跟在后,玉如意之事他已听月希讲过,本以为借小皇子之喜,则求情之事可成,谁承想万岁爷的语气里竟没一点儿喜悦,只得噤声不语。
玄烨进得慈宁宫,冲皇祖母行了礼。只见孝庄眉眼间皆是喜气,朝斜倚在榻上的赫舍里看了又看。
赫舍里待要起身,见玄烨使了个免礼的手势,却立在孝庄身旁,并无近前之意。
孝庄推了玄烨一把:“你这孩子,怎么面无表情,乐傻了不成?”
见祖母、赫舍里皆喜不自胜,玄烨不忍破坏气氛,便走到榻前询问:“几个月了?”
“……快两个月了。”赫舍里冰雪聪明,哪里看不出他面色不佳,问话只是出于敷衍?心念一转,起身对孝庄福了一福:“今日天色已晚,皇祖母还是早些休息,明儿个一早再来和您请安。”
孝庄见状,以为小夫妻私下有什么体己话,赏了些绸缎、珠玉,便让俩人告退。
出得屋门,赫舍里对玄烨温柔的笑了笑:“臣妾见皇上面色疲倦,想是国事忧心所致。于是私自决定及早告退,请皇上恕罪。”
玄烨望向她,月光下赫舍里的脸孔比平日少了几分坚毅,多了些许的柔美。心里顿时涌上些许怜惜,于是柔声道:“你有孕在身,原该受为夫的体惜……初春夜里还是微凉,我送你回坤宁宫。”说罢扶着她手要走。
“皇上,”赫舍里摇了摇头,“皇上的疲累都在脸上呢,臣妾不能为您分忧已深感歉疚,怎能再劳皇上陪送?”不等玄烨再说,已带着婢女走开。
玄烨望着赫舍里远去,微微松了口气。随即想到即使平民女子,有了身孕也会希望夫君好好疼惜一番,至少有那么一时半刻在夫君怀里撒撒娇。而她赫舍里贵为皇后,腹中也许就是未来的天子,却受到自己这般“冷落”。
梁九功见主子回到寝宫还把玩着玉如意不放手,心念一转猛地明白过来:“皇上,奴才有一计较不知……”
玄烨将如意包在锦帕内压到枕下,满心不耐:“怎么?”
梁九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这会子却箭在弦上,不得不说:“奴才听闻京城里有家‘澍玉楼’,玉器珠宝皆是上品,宫内许多主子……”
“什么?你是说此处能够接续?”玄烨也不待梁九功说完,腾的一下站起身子。梁九功暗暗吐了吐舌头,其实他本意是想提醒看看宫外能不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但见万岁爷因兴奋而微红的双颊,虽不晓得主子对这玉如意何以如此宝贝,却也不好再说。
玄烨哪里知道他肚子里那点算盘,见他眼珠骨碌碌乱转,笑骂:“你这狗奴才,才有个妙招就巴望着朕带你出宫了?瞧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敢指望你保护么?”顿了一顿,正色吩咐到:“赶紧打点一下,明儿个一早我去太皇太后那请安,你去宣罢朝一日。之后捡件朕的随身物事送去皇后那,以兹朕之体惜。一切妥当后着阿克敦一起回这等朕,待朕问安后一同出宫!”
这阿克敦较之玄烨大了三岁,论家世也算正白旗贵胄,父母兄长因早年跟随多尔衮与鳌拜结怨,鳌拜得势后发难,全家身陷囹圄受尽折磨而死。时值玄烨登基不久,阿克敦因自小与玄烨投契被其“力保”。鳌拜一时意气风发,本也没把小皇帝的要求放在眼里。可一来做个顺水人情给新帝不是坏事,二来也不觉得阿克敦能对自己有何威胁,于是也没深究。如此一来,玄烨身边从此有了个最贴心的朋友和最忠诚的守护,钦赐三等御前侍卫一直做到现在。鉴于鳌拜势头正劲,玄烨为了保护他,虽然将其编入精锐前锋营,却只在布库房安排了个训练侍卫的“闲差”,甚少带在身边。
见主子整件事吩咐下来,朝堂宫内无不照顾周全,梁九功心中敬意又多了一分。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出宫,而且是跟着九五至尊!见玄烨已有就寝之意,便早早告退下去招呼阿克敦。末了不忘追问一句:“主子,那月希之事……”玄烨心情本已大好,笑骂:“你这奴才这么上心,莫非想与人家结为对食不成?让她进来伺候吧!”
梁九功一阵尴尬,急急退下。
第二日寅时,玄烨便来到皇祖母孝庄寝宫,用一个让自己心怀愧疚的理由告知皇祖母罢朝之事。
“皇祖母,赫舍里大喜,孙儿想亲自出宫去淘换些新鲜物事……”
孝庄不疑有他:“到底是轻怜蜜爱的小两口呢,孩子心性!也不是第一回当阿玛了,上次怎不见你如此欢喜?看来赫舍里这丫头祖母没为你选错,我烨儿对她果和别个不同!”
一丝歉意划过心头,玄烨使劲甩了甩,回到清宁宫时已然神采飞扬。见阿克敦垂手而立等在门外,心里先一阵雀跃,拍了拍他肩便迅速换了便服。
“小九子,带上我的玉如意……”玄烨来不及细打量月希为自己准备的衣物便急急吩咐,“阿克敦……走吧!”
澍玉楼位于大酱房胡同,门下部雕有玉兰花,工艺为明代手法,在闹市之中显得格外雅致。“阿克敦,别那么紧张,整条街上没一个人晓得咱们从哪儿来。”玄烨压低声音,看着打从一出宫门星目便不停环视的阿克敦,不禁莞尔。
梁九功心性本就活泛,托了主子的福出得宫来更加想要表现一番,快步在前招呼。打探一番回来带路:“爷,店里的上好货色都在楼上,请移驾……不不,请随奴才上楼,此店掌柜已在恭候。”
玄烨瞧着他不禁莞尔。这澍玉楼生意甚好,看看一楼大堂内人流混杂,委实不愿把玉如意在这种环境下拿出接续,便和阿克敦随着上了楼。二楼环境果然比大堂好的多,(布置描写)。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锦袍玉饰,笑靥虽在却不掩贵气,想必便是掌柜。也不知梁九功怎生打点的,他老远便冲玄烨等人招呼:“公子这边请。”亲自把玄烨一行引入了东南角的雅间,顺带吩咐了小丫头伺候茶水。梁九功和阿克敦哪敢与皇上并坐,只一左一右护在玄烨身后。
玄烨无暇打量雅间里的摆设,急问:“您可是掌柜?”那男子一抱拳:“鄙姓丛,小店正是祖产。”梁九功见主子急成这样,忙将怀里的玉如意递上。
玄烨接过打开帕子:“这是……这是我极珍贵的物事,昨日不慎……可有法子接续?”
丛掌柜双手接了,见雕琢精细,玉质极佳,连断裂处都油润异常,忙道:“小爷,实不相瞒,鄙人接管家中生意多年,上等玉饰确也摸过不少,但似这般精巧的……”说着说着脸露为难之色,“不敢遑论为其接续。”
梁九功见主子眉头渐锁,忙抢着道:“丛掌柜,只要接续得好,其余好说。或者可有款式相近的……”
那丛掌柜却只微微垂首,语气不卑不亢:“世间只怕只此一件。三位爷台锦袍玉带,出身高贵小人自理会得,”说着看向玄烨,“尤其这位小爷贵气逼人,身份之尊只怕小人难以想象。是以为难自非处于担心银钱,实在是……”
“可有其他法子?诚意领教。”玄烨渐感失望,但仍没有放弃的打算。
“这……要说巧匠,玉行商会倒有几位,不过似锔玉这般精巧功夫讲究传承,不知当今是否有人做的来……”
阿克敦本一直站在玄烨身后,见玄烨背部起伏显是有些激动,只怕即刻便要起身前往,忙向前一步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公子且慢,跟掌柜的问清巧匠情况再去不迟,”说罢向丛掌柜一抱拳,“丛掌柜,劳烦替我们留意着。无论是有巧匠还是相似的玉饰,只要此类消息一有,立刻通知我们。”顿了一顿,俯耳过去说了句什么,丛掌柜脸色微变,频频点头。
玄烨心中疑惑,但晓得阿克敦办事自来分寸得当,是以也不说什么,当先出了店。梁九功以为三人要去玉行商会,又有热闹可瞧,眉间尽是喜气,赏了丛掌柜银子,跟出来东张西望。阿克敦心里却是另一番打算:己方一行三人中梁九功平日长个眼色还可,搏击之术半点不通;玄烨武功底子不赖,对付寻常之辈倒可以一敌三,但若真遇上高手,怕是只有自己能够应付。玉行商会是玉商聚集之地,店铺林立且鱼龙混杂,玄烨初次微服出宫,实不适宜冒险。于是建议道:“公子,玉行商会的事奴才们稍后给您去办,今日轻身出门只怕不便……”
玄烨眉头一皱:“偏你就有这许多担心!”梁九功虽然忠心,毕竟涉世不深,是以考虑不周。此刻经阿克敦提点,立时收起玩心替主子着想:“主子,奴才也觉得……不妥。不然,改日多带些人手……”
“多带些人手,难道去抢劫么?你们……”玄烨训斥了几句,想到自身的安危确实关系重大,自己也软了下来,“……也罢,先回吧。阿克敦,如意你收好,稍晚些时候带些人再走一趟,事情就交给你了。小九子,我们等在这,你回澍玉楼给赫舍里挑件物事。”
“唉,”玄烨有些落寞的叹了口气,“兴冲冲的出宫,失望透顶的回去……你我亲如兄弟,将来你与哪位女子两情相悦,无论她出身如何,我一定成全,决不让你受我这等煎熬!”阿克敦是唯一一个知道他心事之人,几年来得便也在京中多方查找,无奈当年的玄烨太小,只依稀记得女孩与白玉一般无二的小手和温软的话语。而当年进宫赏玩的大臣及家眷少说也有百十来号,几年过去,有告老返乡的、有调任离京的,而宫内亲情的寡淡也使玄烨不可能开口向皇祖母问询私事,是以二人都知道机会实属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