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三扇铜铃

3、第三章

　　男人笑了一下，替睡得香甜的少年掖了掖被子。
　　“他年纪还小，父母和大哥没了，叔叔又身负重任，总得有人看管他包容他。”
　　“你那些去世的亲人们？”
　　汉斯的表情突然有了怒意，他黑亮的眼睛盯着我。
　　“狼，是狼。”
　　怪不得，现在我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恨狼的原因，可是，那个床上睡熟的小家伙，应该也恨狼才对的吧？他的亲人都是被狼害死的不是吗？
　　第二夜上山队伍里的气氛明显比昨晚严峻，要不是那怪物白天不出山，我们才不会晚上高度集中精力受这份罪。
　　汉斯这次主动带上了蒙奇，少年却没什么兴致，一开始就跟在队伍最后。
　　到处都是野兽行走的脚步声，我们寻了半夜，却一无所获，正准备坐下休息会儿的时候，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从深山传来，这次的兽绝对体积庞大，走近后震得树叶都沙沙作响。
　　“是它吗？”
　　汉斯不说话，燃起了一只火把。
　　郁郁葱葱的树丛里闪烁着一双眼睛，与昨夜那只母狼不同，它的眼神相当沉静，简直像人一样。
　　一只巨大的爪子从灌木丛中伸出来，几乎在地面压出一个印记，仰头一阵狼嚎。
　　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传达信息，感召着每一个同类每一个族群，渐渐有无数声此起彼伏的回应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一声，温情又决绝。
　　这山中的狼……居然这么多！
　　大爪子伸了回去，绿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我们，突然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四下张望，逐步退后，转身跑开了，那是黑色里的一道闪电，这个大家伙灰亮的皮毛和尖利的獠牙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狼，这怪物是狼，虽然它身子像虎一样健壮，虽然它脖间的毛像雄狮一样浑厚，但它就是一头狼。
　　狼王吗？
　　“追上去！”，汉斯大喊。
　　“可是蒙奇不见了。”
　　“什么？”
　　男人转身，人群中哪还有少年的身影，他两三下拨开人群，用长刀砍断周围碍事的树枝。
　　“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不知道，本来一直跟在后边的，转眼就没了，他走路没声。”
　　“要不去找找？这深山老林的，那么晚了。”
　　我们把火把全部燃起，也不管野兽们看见火光会不会躲进山洞，硬是在漆黑的夜里照出一条路来。
　　一整晚的搜索行动让整个山林的人和兽都人心惶惶。
　　虽然今晚的机会又丢掉了有些可惜，但我还是更挂念那小家伙的安危。
　　逐渐日升，可以看清路了，汉斯扔下火把，汗水和尘土把白皙的脸庞弄得脏兮兮的，他看了看精疲力尽的大伙，黎明的山林静悄悄一片，汉斯眼中的焦急恐慌越来越浓重。
　　“说不定，他掉队后找不到我们先回去了，他应该熟悉山路的吧。”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失态地冲下山，真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爆发出这种速度的。
　　真是诡异又不寻常的一夜。
　　待我们回到部落，老远就听到追逐碰撞声，院子里鸡飞狗跳。
　　“哥，对不起我不该自己偷偷下山的！”，边逃跑边喊。
　　汉斯理都不理他，一旦追上抓住了就是一鞭子，那个眼睛乌溜溜的女孩子拽着帘子站在门槛，焦心地看向那里却也不上前劝。
　　回来的人逐渐多了，那小家伙跑不开被绊倒，汉斯猛地停下来，紧张地上前，见他摔在草堆上没什么大碍，才松口气站在一边，蒙奇力气都在躲避中用完了，浑身脏兮兮的，隽秀的脸上泪水和尘土混在一起，像个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小动物。
　　小动物慢慢挪动着，扯了扯哥哥的裤脚，结果被余怒未消的男人甩开。
　　惨兮兮地上前伸爪再想抓住，又被凶恶的眼神瞪回去。
　　汉斯哼一声丢下他向屋里走，吓得少年一缩手，但还是不死心。
　　“哥，我腿疼。”
　　小动物的垂死挣扎。
　　意外的是冷血哥哥居然真的停下了，回头看了看坐在地上惨兮兮的小动物，许久，叹了口气，走回去把他抱起来，蒙奇顺势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汉斯的胸口。
　　好一副兄弟相亲相爱图。
　　汉斯把蒙奇放在软椅上，从抽屉里拿出酒精和棉布，扔掉蒙奇碎布一样的衣服，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又没伤着腿，你疼个什么？”
　　蒙奇哼哼两声，软软地叫了声哥哥，汉斯就再有气也发不出来了。
　　一直沉默的大家看到这一幕都笑了出来，方才的那个女孩子开始把菜肴摆上餐桌。
　　“那个怪物怎么办？”，饭桌上有人问。
　　“它大概一段时间不会出山了，等几天吧，耽误大家时间了。”
　　大伙忙说没关系，对于这个神秘的部落，大家巴不得多呆几天好好探究一番。
　　接下来几天格外舒心清闲，大伙纷纷用相机开始拍照，颜色奇怪的羊和鹿，背着比自己还要高的步枪的小孩子，活泼甜美的姑娘，像坐骑一样的豹子，还有浓香的酒和奶茶，珍贵的影像绝对值得珍藏和大卖，这里真的很不错。
　　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那对“姐妹花”一样的兄弟俩。
　　蒙奇最近收敛不少，不再上房上树，搬了凳子坐在门口逗鸡。
　　“天这么热，穿长裤不舒服吧？”
　　“我腿上有疤，难看。”
　　“男孩子还怕留疤？”
　　他白我一眼，刚洗过的柔黑头发看上去很软，“男孩子又怎么了？我长得这么好看，才不愿意露一块丑丑的疤呢。”
　　“谁说你长得好看了？”，我逗他。
　　“我哥说的，我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小子，不是一般地恋兄！
　　“老族长是你们的叔叔？”
　　“嗯。”
　　“他没有儿子吗？”
　　“原先有，后来死了。”
　　“所以才让你哥来当族长？”
　　“嗯。”
　　“你父母呢？”
　　“我不想回答你。”
　　“为什么？”，我诧异。
　　他的大眼睛眯起来。
　　“我不喜欢告状的人。”
　　这家伙居然还在记第一天的仇！碎碎的留海被风吹在额前挡住了夜一样漆黑的眼睛，里面满是自以为是的傲气与任性，却意外地不惹人讨厌。
　　“你哥哥那么恨狼，怎么偏偏你亲近它们呢？”
　　“要你管！”
　　“别生气嘛，还真像个小狼崽。”
　　“你才像狼！你才像！我是人，我哥哥说了我是……”
　　炸毛的少年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辞有失，立刻消声闭嘴，张皇失措地跑开。
　　奇怪，就算你哥不说，你也是个人啊。
　　蒙奇跑回屋里“嘭”地关上门，里面轰隆隆地像在摔东西。
　　“你要是不开门，我还会去跟你哥哥告状哦。”
　　屋子里的轰隆声停了，好一会儿，露出一张愤恨委屈的脸来，大眼睛气冲冲地瞪着我，亮晶晶的瞳仁如黑池水般泛起了涟漪。
　　“你们这些外地的坏人就知道欺负我。”
　　遭了，逗过头了。
　　“有人给你讲过外面的故事吗？你一直呆在这里的吧？要不要听非洲大草原上狮子一家的故事？”
　　对峙许久，少年稍微侧身让开一条道，放我进屋。
　　果然狮子王的故事小孩都爱听啊。
　　“然后呢然后呢？辛巴回去了吗？”
　　我故意停顿，“告诉我，你父母呢？”
　　“哎呀死了死了，快接着讲。”
　　我绕弯子。
　　“怎么死的？”
　　“闹瘟疫啊，哥哥说的，我记事之前就死了，我们部落原来是散住，有好多分支的，我们家在另一片小林子，村落首领是我爸，结果有一年染上了野兽身上的病，全村几十口人都死了。”
　　“你和你哥哥呢？”
　　“刚有人得病的时候爸妈就让我哥背着我上山了，叔叔是整个部落的族长，哥哥背着我走了好几天去投奔他，结果叔叔派人去救我们村落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不伤心？”
　　“有什么好伤心的？我有哥哥就够了。”
　　“可你哥很伤心吧？”
　　蒙奇不说话了，低着头绕自己的手指头玩。
　　“唉，你哥当时才多大啊，拉扯你这么个小狼崽，不容易啊。”
　　“说了我不是狼崽！”
　　蒙奇做势要向我扑来，凌空挥舞着拳头磨牙，他的动作特别像一类动物撕扯猎物的抓法。
　　“还说不像狼。”
　　“你再说！”他呲牙咧嘴地扑过来，看样子要一通乱咬，我低头闪过，就在他扑过来的一刹那，我看见他裤腿边缘被卷起，漂亮的小腿笔直细腻，并不难看，但是光洁的皮肤上有一圈突兀的齿痕。
　　普通人也许看不出，但猎人一定熟悉这是什么伤痕，尖尖的锯齿形状，是捕兽夹。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捕兽夹的痕迹？误伤吗？那也不用遮遮掩掩地隐瞒啊。
　　“蒙奇，下来！”
　　汉斯的出现及时制止了这只小兽的牙齿触碰我的皮肤。
　　“真是对不起，摩西先生。”
　　蒙奇匆匆往门外跑，被汉斯拦腰截回来准备挥拳。
　　“他骂我是狼！”
　　这次吸取教训赶在拳头落下来之前解释。
　　汉斯怔了一下，转头望向我，沉甸甸的眸子里带了些无措与震惊。
　　“摩西先生，蒙奇很单纯，开不起玩笑。”
　　他把少年护在怀里，顺着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