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蝶梦 ...
-
1.
又是一年东风至，吹绿了东川山头上梨树的枝丫。
几个巫人族的孩提欢笑着，穿梭于山木之间，领头的明显较长于他人，却也不过是总角之年，他扎着一头的小辫子，手里挥舞着一根刚折断的梨树枝，引领他身后的小跟班们——正是东川巫人族族长之子，阿洛津。
阿洛津前几天还在同伴面前吹牛，说下次他将和族人们一起去“外面”玩，结果转眼到了族人“出门”的日子，阿洛津却只得继续在自家门前当山大王。
他愤愤不平，于是便拿倒霉的梨树撒气，跟在他身后又是一群比他还稚嫩的孩子——大人们糊弄小孩子，孩子王阿洛津就糊弄比他还小的倒霉蛋——他装腔作势，声称自己这次是特意留下来检查新长成的梨树是否健康，才没和族人出去的，一帮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崽子们当了真，和他一起在林间疯跑，帮阿洛津一起给梨树“修枝剪叶”。
直到大圣从山顶的藏书阁里走出来，看到满地的残枝败叶，听到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才厉声喝止了一帮熊孩子们的败家行径。
阿洛津好不容易撒干净的气，转眼间又攻上了心头，当即甩了脸子，冲着一帮被训后立即认了怂的小鬼头们喊了一嗓子“胆小鬼！不带你们玩了”，转身撒丫子地跑开了。
小跟班们皆是懵然无辜状，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阿洛津，一个个作势欲哭，大圣连忙请出了一个哄孩子玩的咒术——只见空中飞过几只翩然的蝴蝶，引着孩子们的视线，落定在刚抽出嫩芽的梨树细枝上，不过眨眼的工夫便又消失了踪影，再见时却已经飞到另一枝的枝头。
稚童们就此看迷了眼，纷纷忘记了哭泣，转而跑到梨树下，跳着、叫着去够那些梦幻的蝴蝶。
尚未跑远的阿洛津转身便看到了这一幕，他嘴里怒其不争地念叨着被哄骗的同伴，心里则埋怨大人们的不守信用。
你们不带我出去，我自己出去！
八岁的阿洛津机灵古怪，满脑子都是作妖的鬼点子，他常年统领一群比自己年幼的孩子们玩，自认为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纵使没有务农持家的能耐，但也足够去看看东川以外的天地了。
没成想，他独自出游的计划刚冒了一个头，就被一个意外给按了回去。
怪只怪“外面”在阿洛津的脑海里还没有明确的形态，他所有的注意力便都被族人从外救回来的少年所吸引——全然没有理会大人们那些“世道不平”“不便外出”的窃窃私语。
2.
人族小皇子的恢复能力相当惊人。他刚被救回来的时候血糊淋剌的，也不知那副纤薄的身躯是如何抗住那般惨重的伤势，气若游丝，好似下一刻便会绝命一般——修养不足半月，而今却已能下床走动了。
阿洛津多次潜入大圣的住所去观察那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异族少年，除了觉得这位小哥哥模样格外俊俏之外，也未见得他与本族人有何其他差异，于是从未出过族内领地、只听大人们描述过外面世界的阿洛津，认定所谓“人族”也不过是生得比他们巫人族更貌美的族群罢了。
至于人族小皇子傲人的机体修复功能，阿洛津则将此归功于东川肥沃的土地和大圣高超的医术……毕竟自他来到后，族内所有珍贵的食物和药草全都紧着这个外族人先用了。
阿洛津坐在枝叶茂密的树上，透过树叶的缝隙，百无聊赖地望着靠在大圣居所窗边闭目养神的人族小皇子——他前几日用树上的虫子捉弄那看似羸弱的异族少年，不料对方竟已学会他族的语言，冷声威胁说“再闹，我还告诉你爹”。
阿洛津不怕挨打挨训，早在人族小皇子来到之前，他就没少因为顽劣而受到父亲和大圣的责罚，而今不过是在告状精的“帮衬”之下，提高了频率罢了。
讨人厌的告状精！
自己也不过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跟他装什么老成。
阿洛津摘下一片树叶，置于掌心，轻声吟了一句咒语，再对着掌中的叶片吹了口气——飘出的绿叶变成了艳丽的蝴蝶，抖动着色彩斑斓的翅膀，飞向大圣居所的窗边。
灵动的蝴蝶先是盘旋于窗边人——盛灵渊的面前，之后又飞至他的眼前，用触须挑逗着盛灵渊的睫毛，待到他因瘙痒款款掀起眼皮，最后才在空中绕了几个圈，落定在窗棂上。
这是巫人族人人都会的小咒术之一，阿洛津觉得这就是哄小孩子玩的把戏，只有未启蒙的稚童才会被骗，但是用这招来逗弄外族少年却是再适合不过了。
此时正值春季，东川的乡里间飞舞着各种蝴蝶，纵使停靠在民房上休憩，也会被巫人族当做吉祥的象征，不会有人因此生疑。
阿洛津拨开挡住了视线的树枝，探出脖子，紧盯着被蝴蝶“叫醒”的告状精——他先是出神地望着窗棂上的蝴蝶，片刻后微微蹙眉，面露不悦之色，小幅度地翕张着双唇，好似低声念了一句什么，随后便将手伸向蝴蝶，却见碰触之际，绚烂的蝶羽变成了翠绿的树叶，毫无生气地飘落下窗棂，错愕登时浮现于他那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庞之上。
捣蛋成功的阿洛津，在树上乐开了怀，笑声被柔和的东风送至盛灵渊的耳畔，他悠悠合上双眸，再次睁眼的时候，错愕之情已然退去，面色阴冷，目透寒光，视线循着笑声扫向不远处的高树之上。
重重枝叶遮挡下的阿洛津，被森冷的目光刺痛，笑声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珠，隔着树叶，看向大圣居所的窗边——人族小皇子没有气恼，反倒是眉眼弯弯，嘴角噙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在他面前扇动着翅膀的蝴蝶。
这讨厌鬼何时学会的族中咒术！
彼时尚且年幼的阿洛津，小脑瓜里光想着如何用新学的咒术捉弄人，无心探究那个讨人厌的病秧子为何会偶尔喃喃自语，又为何会在四下无人之时展露罕见的笑容，只当那是人族小鬼头不够磊落的臭毛病，从而也加深了他戏弄对方的心思。
3.
日子越久，那个被族人救回来的外族少年恢复得越好，他头发乌黑，肤色白净，形体端正，身形消瘦，年岁稍长于阿洛津，身量却未必巫人族族长之子高出多少，性子倒是远比阿洛津要沉稳，知书达理的秀气模样也是深得大圣的爱怜。
盛灵渊不像同龄孩童少年那般讨人嫌，他不会漫山遍野的疯跑，更不会给乡间居民惹麻烦，他每天就是休养、读书、跟大圣请教问题，或者帮着侍候一下草药，要不就是躲进山顶的寒潭中避暑贪凉。
这可惹恼了阿洛津。他作为族中孩子们的领袖，每天的任务就是带着一群比他小的熊孩子去捣蛋——比他大的就算不跟他一起玩，也不会对他爱答不理——熟料这个外族少年不仅喜好向族长和大圣告他的状，还总是像躲瘟神一样的避着他。
从小众星捧月的巫人族族长之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遇。
于是，阿洛津在捉弄盛灵渊这件事上显露走火入魔之势——他竟鬼迷心窍地偷了大圣的惊魂咒，趁盛灵渊去寒潭纳凉的时候塞到他的枕头之下。
那一晚，他兴奋地难以入眠，满脑子都是盛灵渊被惊魂吓破胆的倒霉样子，索性也就不睡了，溜出家门，沐着深沉寂静的夜色，行至大圣的小木屋旁，绕到盛灵渊居住房间的窗前，透过窗棂的空隙，窥伺屋中应当正在被惊魂威慑住的外族少年。
只见那平日里沉着冷静的人族小皇子，果真没能安然入睡，此时正以五心朝天之姿端坐在床榻上，嘴里低喃着好似可以安心的咒文。
阿洛津竖起耳朵，试图在万籁俱寂中，听清这告状精在惊恐之余会念叨怎样自我安慰的话——
“不怕……没事……不过是咒术……讨个解咒便是……莫气……”
见此情形，作怪兴妖的阿洛津十分满足，他强忍下笑意，兴致冲冲地奔回家中，如同被吓到一宿没合眼的盛灵渊一样，他亦是兴奋得彻夜难眠。
总角之年的阿洛津，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图一时爽快，根本不知何为迷途知返，甚至忘了被他捉弄的盛灵渊是个最善于给人穿小鞋的竖子。
于是，高兴了一晚上的阿洛津，起床后迎接他的不是东川繁盛的美景，而是族长——他爹爹疾言厉色的责打，并且是当着全族人的面！
他没在人群中看到那个害他挨打的盛灵渊，据大圣所言是被惊魂咒吓到了，娇贵的人族小皇子正在大圣家中调养，受了罚的阿洛津则被族长关在家中禁了足。
阿洛津被困在家中，他那荡满坏点子的小脑袋瓜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最宠爱他的大圣要把好吃的先给外族的讨厌鬼，更想不明白为何爹爹要因为这个只会告状的病秧子当众教训他。
他委屈巴巴地念了一天盛灵渊的坏话，直至夜幕降临，猛然想起了因为盛灵渊的到来而被忘却的出游计划，于是把心一横，打包行囊，将被搁置数十天的小想法付诸于行动。
4.
没有人知道，阿洛津曾经悄悄地跑出了东川，也没有人知道为何那个曾经乐此不疲地捉弄盛灵渊的阿洛津，竟然一夜之间转了性，成了人族小皇子的小跟班。
人们都以为是大族长的责罚起了作用，混世魔王阿洛津也终于学了乖。
但是只有阿洛津自己知道，他不谙世事的脑袋瓜不再只有调皮捣蛋，那些东川以外的纷争还有人族小皇子的壮志豪言，成为敦促他长大的一剂猛药。
只不过，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阿洛津本就生性好动，跟了几天盛灵渊，发现此人生活太过枯燥乏味，又值梨香四溢的金秋时节，阿洛津生怕错过了采梨的最佳时机，于是略显遗憾地挥别了盛灵渊，满心欢喜地加入到孩子们上树抢梨的队伍当中。
他虽然认同盛灵渊，但是年纪尚小，并未学会惦念着兄弟，自己吃饱了梨，才在大圣的提醒之下想起了他的人族小哥哥盛灵渊。
阿洛津悻悻地凑到盛灵渊身边，问他“要不要吃梨，我去给摘来”，对方满不在乎，笑着回说“不吃”，脑子里没有弯弯绕的阿洛津便当了真，隔天依旧去抢占其他山头梨树上的好梨子，同行的小孩子问他“为什么只顾自己吃，不给人族的小哥哥带些去”，阿洛津就理直气壮地告诉对方“灵渊哥哥不喜欢梨，叫我不用管他”。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族长的耳朵里，族长很是无奈地调侃自家的傻小子，说“哪有你这般？空着手问人家要不要吃梨，没有一点诚意”，阿洛津习惯了直来直去，哪懂得那些个人情世故，他皱着眉、嘟着嘴，埋怨灵渊哥哥心思太重、人族果真不够磊落，最后还执拗地称他爹爹是在唬人，明明是灵渊哥哥自己说不吃的。
族长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只想着岁月绵长，足够他家的傻小子慢慢去学会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了。
至此以后的两年，每逢秋季，东川山头梨树丰收的时节，阿洛津都自顾自地采着自己的梨，再也没去考虑过他那年岁越大、性子越冷淡的灵渊哥哥，直到又过两年，舞勺之年的阿洛津，嘬着手指上残留的梨汁，去找总在寒潭里躲清静的盛灵渊——却见他那冷漠的人族小哥哥，攒眉蹙额地站在寒潭外的梨树下，最后不知怎么想的，竟拾起几片掉落在地面的树叶，施咒变出了几只翩然飞舞的蝴蝶，目光追随着蝶舞看了许久，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些许笑意。
阿洛津以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盛灵渊终于吃了瘪，一边腹诽他活该，一边又可怜他自己哄自己玩儿的倒霉。
于是当即回家偷偷拿了家中准备酿蜜的梨子，藏在衣袖之中，一路小跑到山顶，确认没有旁人跟随，才悄悄溜进寒潭洞穴之中——未见盛灵渊的人，却是先闻其声：“不就是个梨子……胡闹……那是族长之子……他一孩子哪懂得那些……”
听完墙角的阿洛津，心想人族好生奇怪，盛灵渊明明自己说的“不吃”，背地里却又埋怨他不够大方。
得亏他来这一趟，不然这娇贵的人族小皇子还不知要自怨自艾到何时。
“哥哥，”阿洛津走到垂眸看书的盛灵渊身旁，低声道，“给你梨子。”
盛灵渊见到他手中的事物，微微一愣，随即展露笑容，接过香梨，柔声道了一句“谢谢”。
阿洛津鲜少见到他这般柔和的颜色，心里登时比吃了蜜还甜，笑着凑上前，让盛灵渊给他讲一些外面的故事。
盛灵渊好似真的被一颗梨子给讨好到了，当真耐着性子讲起了故事来——
“昔日庄周梦见自己变为了蝴蝶，感到极为愉快惬意，忘却了自己本是庄周，突然梦醒，惊惶不定之间忆起自己并非蝴蝶，却不知到底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
阿洛津听得云里雾里，参不透其中的道理，直言问道：“哥哥，所以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盛灵渊深深地看了一眼懵懂的阿洛津，温言解释道：“人生如梦，弹指一挥不过数十载，哪里又来得那么多的‘到底是怎样’，假作真时真亦假，不必事事看透以求所谓的真相。”
奈何阿洛津的一生太过短暂，他既没有时间去学会那些复杂的处事之道，更没有领悟那日盛灵渊所讲故事的真谛，却将那句“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无着的尸骨都收殓”融入到自己顽固偏执的血脉之中，至死都不曾忘怀。
fin.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蝶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