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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心迹其十九 ...

  •   翌日

      东方刚见鱼肚白,昨夜时雪势渐大,一夜下来庭院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唯一一条可以下山的小径也淬了一层厚厚的冰,倘若是不会武功的人,下山定会是极险的。

      沈长楼手里的勺子搅拌着黏稠的糯米粥,颇为不喜地把里面乱七八糟的豆子全部剃干净,而心思却从那件白衫子一路转到昨夜与贪婪的那番话,而面上仍然让人摸不透他内心的决意。

      “师父,薄衣不禁寒。”季舟神情很认真地将手上那件裘衣给沈长楼系上,确保将他身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去半点风,才满意地松了手。

      裘衣里子是黄澄澄的貂绒,似乎还采的是腹部的皮料,柔软而并不沉重,却是采用了李十三娘独有的纹水绣法,看不出一丝缝制的针脚。

      沈长楼瞥了季舟一眼。

      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衫子,与平日见到的模样都不一样,道不清楚不同在哪里,分明还是同一个人,却似乎总有哪里显得更加突出了。

      沈长楼一贯想要从他身上捉出些毛病来毫不留情奚落一通,目光从他左颊塌上碾出的红印一路滑到衣服上尚未熨烫过的褶皱,然后一头栽入他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漆黑双眼,居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确实是不一般了,就如同从树梢上花苞里抽长开来了一朵白萼梅,原先眉目间棱角尚还稚嫩,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倔强,总是让人把他的年龄混淆得更加年轻,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手无爪牙的孱弱少年。

      而如今每一分每一寸都如同被锉刀切割开来,血淋淋地露出其中残忍的温柔的桀骜的,一切诸如此类愈发沉重的东西,带着沉重的血腥气味,如果说以前尚还少年,难以联想到前几世后来所作所为,而至了如今每一分乃至每一寸的轮廓,都像极了后世那个弑父弑亲取而代之,铁血手段的武林盟主。

      沈长楼开始怀疑自己这一次早早把他拘在身边,折断他的羽翼究竟是对是错。

      他用目光重新审视着季舟,惊疑不定地掩饰去神情细微闪烁的错愕,低头押了一口茶。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天意造化,他与季舟之间的隔阂如同天堑一般将二人分隔两地。

      喜欢?

      沈长楼心说,现在季舟不过少年心思,遇见了合意的人便忍不住互诉衷肠,恨不得将世间一切至美至好的捧上去,倘若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那时即便是再好的皮相也已然迟暮,徒留满嘴刻薄相,到那时红粉佳人在侧,想必他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看透。

      人世间的柴米油盐会把他逼疯的,到时候他便会明白自己当时做的选择是有多么轻率愚蠢,他定会后悔的。

      沈长楼这般想着,口上便也是这般说了出来,似乎笃定着这一切,连神情也是平静至极。

      季舟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神情似乎是错愕又似乎是受伤,眼眶似乎微微有点红,只是紧紧抓住了沈长楼的衣袖,恶狠狠地用唇抵着他的喉。

      似乎要用利齿撕裂来他的脖颈,尝尝眼前这个薄幸人静脉中血的冷暖。

      但季舟终究舍不得这么做,只是犬齿示威般摩挲着沈长楼的喉结,然后吻他的下颚,低声说:“师父,你太自私了。”

      他如同孤独的小兽一般呜咽着呐呐出声:“你都未曾试过,你怎么知道?”

      他呢喃,“你瞧啊,师父……我为你着了新衣,我也会为你寻来医治身体的灵丹妙药,只要你想,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 ”

      他哽咽,“我们会好好的,会长长久久,你会活到百岁……不,百岁怎么够呢?要活到千岁万岁。”

      他话语尽是孩子气般的胡闹,他呢喃着反复证明,满口语无伦次,连带着双眼都泛红,可怜巴巴地乞求这什么。

      他神情似乎笃定又似乎绝望,如同疯了魔一般紧紧搂住沈长楼,似要将沈长楼融入自己骨血当中。

      他说:“师父,你爱我。”

      “你得爱我。”

      彼时年轻的武林盟主也是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檐下的道长,将唇紧绷。

      “我定是见过你的。”

      卷边弯刀压着锈迹斑斑,血气四泄,紧贴蓝衣道长的颈侧时撕裂皮肉,斜淌出猩红,舔舐干净血液的温度。

      光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将依偎的影子拉扯得静默单薄,鹤翎剑淌着不知何人的血,斑驳血渍也溅落在沈长楼苍白的鬓角眉梢。

      他分明是杀了许多人的,也杀得疯魔,道袍膩着一身的血,唇角却促狭上翘,然后偏头用唇角抚过年轻盟主眉梢。

      逗弄一般开口。

      “盟主,你尝到血的气味了吗?”

      “……嘘。”

      血的气味污脏了眼前人。

      弯刀的剑锋挪开沈长楼消瘦的脖颈,贴着他的腰际划开他的层层衣物,青年人握剑的手很稳,似乎在兴致盎然地剥开一件礼物一般漫不经心。

      冰冷的刀刃刺穿了沈长楼的腹部,殷红浸湿他被血染红的蓝衫子,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雨水吻着沈长楼的脸颊淌下。

      青年人吻落在他轻闭的双眼,神情如同对待情人一般温柔。

      然后慢斯条理地笑了。

      话语森然。

      “我盯着你呢,道长。”

      “你活一次,我杀你一次。”

      “你活百次,我杀你百次。”

      “别想逃。”

      ……

      太久了,真情假意他已经分不清了。

      沈长楼将一些极久远的情感脑海中翻出来不断揣摩,咀嚼着临摹着,拙劣地模仿出深情的模样,想要学习着回应他一个笑容。

      但还是太容易看破了,即使刻意伪装了柔情,却只会让人一眼看透后失望透顶。

      季舟不忍心拆穿,也不愿意说破,望着他这副模样已然噤了声,只是死死地搂着他。

      季舟说:“别走。”

      沈长楼低声道:“我不走 。”

      季舟听见他的应允,苍白的面色才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沈长楼继续说,“但我不会原谅。”

      他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季舟,看着那人错愕的双眼。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漆黑的双眼里面投射出季舟的身影。

      季舟他又瘦了,站在风中显得憔悴极了。

      沈长楼迎风站着,心思不定,想起去年冬日亲手折断的白萼梅,念起捅入腹部的长剑,痛苦在皮肉间炸裂,思绪错乱。

      沈长楼不明白,既然在一起就只有互相折磨,为什么还要勉强对方呢?

      他不懂这些,或许是天意弄人,让他连曾经能够感知到的喜慕憧憬这些幽微的情绪,到了现在也已经断七情绝六欲,只觉得索然无味。

      甚至多余极了。

      “我都明白。”

      “你自一开始来我身边目的就是不单纯的,便是遵从武林盟的命令来清理名册的,天下第一确实惹人羡艳,但是谁也摸不透我是否有反心。”

      “所以你想要除掉我,就连你每一次出门下山,也不过是为了消减掉我的势力,解决掉我的人脉,借机加固武林盟的威信。”

      季舟身子一个颤栗,寒意如潮水般浸染了全身,冷得连他双唇都颤抖起来,只是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沈长楼不断开合的唇,似乎要竭力让声音停下。

      他声音嘶哑,“不,不是……”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在意。”沈长楼突然打断了他,决定说得更透彻些,“自一开始我便明白你抱着什么心思,也明白你的野心与谋划,不是看不透,只是不欲说。”

      “你手段不足,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心思缜密。”沈长楼道,“所以你十几年来偷梁换柱,就连季子澜都没有发现半分。”

      季舟瞳孔一缩,竟然有惊恐一瞬闪过。

      他不明白沈长楼是怎么发现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的。

      犬牙深陷下唇,伤口处渗出的铁锈气溢满唇齿之间,温热吐息混淆在血气当中。

      季舟后知后觉得感觉到疼痛,一个接近荒唐的念头骤然在颅中炸开,他乱七八糟地想:我早知道留不住,可偏偏又冒着风险将他留了下来,我在他眼里定是个既可笑又可悲的蠢货吧?

      在他眼中,我定是一个笑话。

      顿时委屈怨恨痛苦后悔各种情愫相继在心底涌了上来,他望着沈长楼,慌乱地指责道:“你们都是骗子。”

      他胸膛因为呼吸而急促起伏着。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在他出生后仅仅留下一块玉佩就将他抛弃在城隍庙?!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他们又在土匪来临的时候将他一个人抛弃在城里?!

      那人口口声声说着会好生照顾他,说着会让他不再颠沛流离,说着比谁都漂亮好听的话……最后不也是为了那个人给他的一阵鞭挞?

      沈长楼见他满脸怨恨的神色,别开了双眼,蹙着眉,神情似乎有些疲倦。

      他开口:“季舟……”

      “在你眼里,仅仅只能看见旁人的过错吗?”

      “所以,这就是你可以任意指摘别人的原因吗?”

      “你才是自私。”

      话语竟是严厉。

      季舟一怔。

      沈长楼静静望着他,神思逐渐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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