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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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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时节。
残蕊低垂、芙蕖空瘦。倦鸟的血液开始变冷,矮紫杉和铺地柏也涂了寒霜。光叶榉的脉络在枯败中渐渐明晰,名贵的花朵裂开近乎夸张的弧度,随风婆娑、行将坠落。
廊上端端正正摆着三副碗筷,一碟新烤的秋刀鱼。
青年开了一坛陈年的桃花酿,酒香四溢,惹得庭院里的猫儿也满足得眯了眯眼。
“兄长大人……”身着樱粉色振袖和服的少女蹙着眉,“您仍被梦魇困扰着吗?要不然……”
欲言又止。
本田菊用鸡翅木筷子夹开鱼腹,香气蒸腾,露出浸了盐的雪白鱼肉。
“让你担心了,其实并无大碍……”漫不经心地,青年举杯、一饮而尽。
少女敛了睫羽,却也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为兄长斟上一杯酒,复又满上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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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田菊的梦魇持续了近一个月。
开始时,不过对梦境有着大体而模糊的印象,醒来后胸口怅然若失地痛;而随着梦境夜复一夜地重复,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倒是叫他恨不得永远不要看清才好。
——是饥荒。
颗粒无收、天灾接踵。土地干涸而贫瘠,荒芜到只有枯骨和石砾。吃着皇饷的官吏、庠序里天真无邪的小童、背朝苍天面朝土的农民……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或绝望或悲哀地面带死色。饥饿的父母无法再多负担一张嘴巴,只得忍心将子女丢到森林;万千的流民被拦在城外,只好流落山野、同野兽夺食……那人的红袍不知何时已遍染尘埃,在暗淡的日光下颇有种猪血一般的嘲讽颜色。他神情肃穆,干裂的下唇被咬得发白,却只能对着遍地饿殍空攥双拳、而无能为力。
好、好熟悉。
仿佛——真真切切发生过一般。
多久之前呢?三十年?一百年?还是五百年?
是,现实吗?还是——一场梦?
是梦!没错的!切切实实地,在他尚为意气风发的少年时,这梦确实是曾经困扰过他很长一段时间。那是的他呀,呵,竟然还会火急火燎地跑到那人府邸,非要亲自确认他的安然无恙。
而那人呢?
那人好端端地坐在小亭里执卷饮酒,薄唇衔着惯常的笑意,对他的突然造访显得讶异又欣喜。
“哟——你怎么来了?我正琢磨着良辰美景、花坞樽前,只缺你的三味线助兴呢。”
本田菊一愣,倒是微微有些羞赧,“您怎么突然想起这种小玩意儿来?”
“花坞樽前微笑,抚琴听者知音。难道不是人生极大的乐趣?怎么,身为你的老师的我,现如今,连一曲《桃源乡》都听不到了吗?”
“怎么会,您若想听,我下次来时把琴带上就是。”
“既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了。”
说话间,王耀已然请他到亭内坐下。这是两人惯常品茗作诗的地方,正对着碧如翡翠的湖面,湖边大片大片的桃花肆意开落,层层叠叠的娇艳缀满枝头,澄澈纯净的淡粉色让人眼前一亮。微风吹过,醉人的花香混着酒香扑面而来,掀起桌上随手置放的书页。
“您在读什么?”
王耀这会儿正从屋里端出一碟浅绀色的酱汁,混着或粉或白的花瓣,在天青色的柴窑瓷碟中,衬得格外晶莹透亮。
“是王文公的集子。其中有一段正巧应了今日的景致,便拿出来品赏一番——尝尝这个,宫里刚拿的百果蜜,拌了新渍的桃花,特意留给你下酒。”
本田菊很是配合地笑着道,“您又劳烦春燕了?还是长安?”
王耀摇摇头,“是我自己闲暇是酿的。”
……
是什么呢,当时他在读的那段话?怎么就顺着人家的话头、浑然忘记问了呢?
本田菊努力尝试回想当年情景,却只能隐约回忆起那时蹁跹的叶底幽香、精致的亭台楼阁,水榭下潺潺温泉映衬着阑珊灯火,和他们言笑晏晏的好时光。凭借着酒意,他嗫嚅着向那人讲述了自己的梦境——不过,似乎还问了个蠢问题,惹得那人哈哈大笑。
“你呀,说什么傻话呢……”
“我一定会,千秋万代,待四方来贺。”
那时的耀先生啊,真是晋人的任诞不羁有之、晚唐的风流得意有之,不拘礼俗、自在清凉,酣畅而逍遥。
何等的春风得意啊。
临到告辞,王耀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笑得山好水好,“若是日后再有烦心事,就来我这里喝酒吧。带上你的三味线,我来替你斟酒。”
本田菊还欲再说什么,那人却已经把视线转回在书页上,悠悠然叹道,“我这满院的名花,可不能无人共赏啊。”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遇到梦魇。
自那以后,他也到底没能带着三味线赴约。
直到傍晚,兄妹二人只是一言不发地喝着酒,眼见日头西下,上好的桃花酿见了底,秋刀鱼只剩下头尾和脊骨,被本田樱随意丢给庭院中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