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寻，忘掉。》优伶

1、忘记

　　　终暮端起茶杯，并没有喝茶，只是看着眼前人，静静地看着。

　　　闻名天下的莫寻公子，世人皆知。有着无一人能掌握的飘忽行踪，一头苍白如水上浮沫的头发，一只盲眼，和一手制药养蛊赏玉下毒的绝技。

　　　此时的他，正低头包裹着终暮带来的茜泪膏，动作很慢，摸摸索索的。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只玉瓶子，慢慢放到桌上，再向终暮的方向推了推。交易完成。终暮放下茶杯，收好那瓶子，起身准备离开，随口问，你这回在这里要留多久？

　　　只到明早。君玉迟坐在桌边答，丝毫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甚至没有抬眼看他。终暮自己拉开门离开，走的时候正看到小二正端着一盆热水送进玉迟隔壁的房间，想来是刚来了新的客人。终暮拉过小二打赏了，临走嘱咐他细心照顾那个眼睛不方便的白发住客。

　　　终暮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君玉迟的时候，世人皆知的形容里，除了最后一项，其他的都没有，甚至连那莫寻公子的称号，也还没有。那时候的君玉迟，带着满身的狼狈和疲惫，还有那一双眼睛却燃着光芒，问他，你可是那个能起死回生的终暮？你可能解冥惑千华这奇毒？终暮看着他和他怀中已昏迷许久的男子，回答，我是，我不会。

　　　你可想清楚了？这是禁术，如若不成，你两人皆会送命。

　　　如果成了呢？

　　　即使成功，这也不是解毒的方法，只是将他身上的毒渡到你身上，封在你体内一处，你势必要舍弃那一部分肢体，哪怕是断腿截手。不然，这毒就得你受着了。不仅如此，因为这是改天逆命的禁术，为了让他逃过天劫，这术法还有一个诅咒。

　　　 诅咒？能有什么诅咒比他被这样折磨死去更毒辣的了？即使是要我的命，也无所谓。

　　　 终不相见。

　　　 什么？

　　　 受此术者，与祈愿者，终生不得相见。

　　……是禁忌？

　　　 不，是诅咒。是即使有心相见也无法如愿的诅咒。

　　　原来，不是不能见，是见不得啊。

　　　冥惑千华，天下至毒。不见血封喉，却能慢慢夺人五感六觉，从视觉开始，直至此人连自己是否生存也感觉不到，以自己的思想判定自己的死亡，之后，便就连思想也没有了。此毒无解，只有茜泪膏能暂时缓其毒性反应，拖缓生命，保持五感，但到毒发之时会在五个时辰之内依次序吞噬所有感觉，却唯留痛楚绝望。

　　　第二天一早，终暮是被一个人吵醒的。那人身形欣直轻健，容貌也极好，却一身风尘，满面焦愁。齐珏问终暮，玉迟在那儿？玉迟在那儿？！我打听到莫寻公子每年十月都要与你见面的，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他在哪儿！终暮叹了口气，已六年了，他躲了你六年了。你仍要找他么？齐珏没有吭声，眼里是理所应当般的执著和决然。终暮起身，往外走，对身后那人说你跟我来。

　　　 客栈二楼的玄字一号房开着，小二正拧着抹布打扫。

　　　晚了，他已离开。终暮表情平静，仿佛一个已知道剧情的看客。

　　　 齐珏惊诧的反问，他昨夜，真的就住在我房间隔壁！？

　　　是。

　　　 饶是终暮，也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叹天命之力，哪怕只隔着客栈那道木墙，哪怕只隔着连光都可以委婉穿透的纸窗，终不得见。他抱了两坛酒，把玉瓶里的药浆倒进一只坛里，果然不愧是玉痴莫寻公子，连药都由玉器盛着。

　　　你要我借酒浇愁么？齐珏坐在昨夜迟君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垂着头不去看那坛酒。

　　　只是我想喝了，你若是陪我喝酒，我便给你件东西，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拿来！齐珏一手捧着酒坛一手伸向终暮，终暮把空了的玉瓶交给他，说是他留给他的。齐珏放下酒瓶，小心的接过去，细细的摸索着，半晌，然后紧紧的把它握住，瓶身上凸刻的珏字硌着他的掌心。

　　　 你这是什么酒，后劲这么大，我本打算陪你喝完这坛便动身去找他的，看来还得耽误了……

　　　 醉生梦死。

　　　终暮离开前回答他。

　　　呵呵，想不到连你这种人也会说谎。齐珏喃喃的撇下一句，终于醉倒了。喝下之后便可忘尽世间事的醉生梦死，千百年来，都是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齐珏心中暗暗想着，摸索着怀中的玉瓶，默默念着，珏玉为双，珏玉为双，玉迟，你果然还记得的，珏玉为双，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不仅欠我一颗心，你还欠我一个理由，一个离开的理由，珏玉为双……

　　　 又是十月，终暮从北山下来，径直走到酒坊。

　　　 这位爷您要那一种酒啊？今年的桂花酿刚出来，暖身又不上头，是我这小店的招牌啊。

　　　 以前我曾在你店里买过两坛酒，清酿，入口极淡，只微甜，但后劲极大，当时不曾细问酒名，今次仍要一坛那酒吧。

　　　 好嘞。一坛醉梦隐。

　　　终暮提着醉梦隐，来到一处荒坟。

　　　此墓无碑，洒下的酒液很快的被土地吸收，变得更深。

　　　这墓中没有尸体。连茜泪膏也压制不住的冥惑千华，毒发死后尸体便会即刻灰飞。终暮想起很久以前，君玉迟只让他把毒封进左眼的时候说过，左右是再见不到他了，死就死吧。灰飞烟灭倒是够干净，也不用齐珏听说他断手断脚的心里难受。所以有玉痴之称的君玉迟死了，唯一剩下的只有玉器，就是那墓中埋下的，一只青玉瓶。只可惜，那刻着珏字的玉瓶，本是一对儿的，但另一只，被它那醉生梦死的主人忘记，永远寻不回了。

　　　现在这世上，除终暮之外，已无人记得君玉迟。他一生躲藏隐匿，直到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名字。莫寻公子永远是江湖上的一个久远传说，而君玉迟，终暮的朋友，齐珏的恋人，中毒的情痴君玉迟，却早已被人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