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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鳄鱼手记·Z轴·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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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手记
5_1_「真实」「分离」
一九八九年,进入大学时代的第三个学年。经过第一年爱欲挣扎的炼狱生活,
断脱爱欲後的十八个月里,「盲人进海」式垂直下降的心理风景,直到我进死亡的黑
洞,在洞底唯一的声音是水伶的呼唤。那呼唤在我耳畔忽远忽近,我在生与死的隧
道中冲撞,沿著她的声音,在混沌之中彷佛有一丝死光。
觉得只有水伶才是属於我的真实。那一年多里,在汀州路顶楼的单人房,每到
黑夜,我独自睡在石棺中,清清楚楚地知道世界任何人都没有关连,除了水伶外。
内在的真实和外在的现实几乎完全错开,没有一条纹路对得起来。她的眼神、声音、
片断话语,像吸血虫般盘附在我身上的形象,吸吮我肝脾之血的力量,虽然被我用
透明塑胶袋装来,我把自己跟它们隔开,但当死亡的白色泡沫从窗隙门缝渗进来,
盈满地时,我惊讶地发现,只有她才是从我心里长出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世界的新观点,或许很早我就用这种观点在抵挡外界,而我没「发
现」它罢了──原来,从我心里长出来的东西,对我才有用。相对於其他,我活在
世间二十个年头所揽到的关连、名分、才赋、拥有和习性,在关键点上,被想死的
恶势力支配,它们统统加起来却是无。家人从小包围在我身旁,再如何爱我也救不
了我,性质不合,我根本丝毫都不让他们靠近我的心,用假的较接近他们想像的我
丢给他们。他们抱著我的偶身跳和谐的舞步,那是在人类平均想像半径的准确圆心,
经计算投影的假我虚相(我是什麽很难聚焦,但什么不是我却一触即知);而生之壁
正被痛苦剥落的我,在无限远处涣散开,远离百分之九十的人类挤身其间,正常心
灵的圆圈。
没有一个人我想去说出我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件事我做了会减少痛苦,没有
一条具体的原因让我把自己固定下来,尽管在我胸隘享受他妈的一团糟的一切。之
外的就是无。
到底什么是真实呢?连「真实」这个抽象概念怎么在我心里「真实」起来也只
有模糊的影。但这个字眼彷佛是能把我整个叉起来的支点。像刚进监狱的囚犯,必
须将随身的衣服饰物装进塑胶袋,换得一只保险箱的钥匙,我全套的生活配备,相
反的如同囚犯身上那袭犯人装,仅仅挂在体外。我渴望的,是旋转钥匙,看一眼水
伶活生生的眼睛。
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里的女人──从世人眼瞳中焦聚出的是一个人的
幻影,这个幻影符合他们的范畴。而从我那只独特的眼看自己,却是个类似希腊神
话所说半人半马的怪物。我这样的怪物竟然还有另一个女人愿意痴心地爱著。自从
我成功地甩开这个痴心爱著我的人,成功地逃离我既渴望又恐惧的爱欲的对象,经
过长长的十八个月後,这件事才彷佛从遥远的某根腊烛开始点燃,一根传过一根,
终於点亮我眼前这根,也正是在我周围完全漆黑的时候,让我看到火光传递的痕迹,
痕迹的舌头舔到我──无论我是谁,无论别人怎麽看我,无论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在这个世界上可有个人,她早已完全接受我,她时刻将我揣摩在心上,实心实地爱
著我。
这是事实!大三暑假,我刚刚搬到公馆街,在一个蓝紫的深夜,这句话打进我。
夏末秋初的交界,夜色清凉如精灵泼倒水银,我坐在街口和罗斯福路交角,一家关
门乐器店前面的红砖道上,脑里回荡著一首钢琴曲。 「Thanksgiving」,宁静且被宗
教的气氛所包围,轻轻吸吐著烟,回想离开老家独自在台北度过的五年。岁月把一
些人带给我,又带走他们,什麽也不留。这么深的夜,废弃的城市的一个角落,我
还是在这里,独自在旷野烧著狼烟。
记忆的齿轮缓缓的地错动——小时候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情皋;一个个小
孩子接连著离开家,轮到我瘦小的身体背著行李来到台北求学;高中时代暗恋的对
象和几个一起历经成长共同哭泣的精神伙伴,也被接续的成长乱流各自搅开,不是
强迫性地形同陌路,便是再见面已辨认不出过去彼此相连的情感,只馀噤若寒蝉的
悲伤;大学时代宛如置身稀薄溶液,人与人的颗粒更不易相遇,几个友善的人试图
接近我,都因地壳变动的精神状况,错待他人而失之交臂;唯一的绿洲,水伶,也
如虹般泯没,像地球人登陆月球的里程碑,从此是飘浮在外太空无尽的无重力之中
……一张张人睑挤进我脑中,每张脸都储存一部分我的情感、爱、苦涩或者悲伤,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但一次又一次的「分离」,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分离,把我和
所爱的人切开,时空的变动,魔术般把对我而言重要的东西变没有,最後据守的记
忆堡垒也终将不敌。红砖地上,恍惚间像红色和蓝色的琉璃在交错游动。
「分离」的主题滚过我记忆里的每个关节,我彷佛可怜小鸡抖掉身上雨滴般,浑身打颤,眼泪随著「Thanks-giving」的旋律滑落。我张开两腿,两腿间有一瓶啤酒。我流的不是痛苦的眼泪,是懊悔和了悟的眼泪。恐惧分离啊,原来这些年来我都那么深地憎恨著分离,原来我一直都在我心的最深处不原谅世间有分离的存在,原来我还是用小孩捂住脸赖著蹲在地上哭泣的方式,在心中仪式化地拒绝与所爱的人分离,原来我正是用加速分离在逃避分离,这就是那些莫名所以的分离情节在背後一手导演的居心。分离这个主题,像理在地底的亚特兰大王国,瞬间完整地浮突出来。
我穿著深蓝的运动长裤,踱步到大马路,喧嚣臃肿的台北市街道,在白日犹如
一条肮脏的臭水沟,进入深夜就出现它幽静的深奥面貌。坐在天桥的阶梯上,我曾
在不知多少个寂寥的深夜,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不同天桥的阶梯上,想著我生命中重
要的那几个人,她们就代表著我的编年史,如今天桥的颜色换成紫色,我深刻且清
醒地知觉到自己是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些桥也是同一个桥,我也如同此刻般蹲坐、
手抱双膝,以这样的姿势观看退下的世界。
啤酒的味道特别涩,两手独居的大学生活,不知喝掉多少啤酒,犹如暗自流掉
的眼泪,但似乎连啤酒跟我之间的关系也在此刻变得醒觉。我的脑轮转起一个问题:
如果我现在死掉,我对世界到底有什麽意义?无论如何,即使我再变成什么样身分
的一个人,也不会超出这样的意义,擦去一具蹲坐的姿势。而世界对我又到底有什
麽意义?我激动起来,喷冲而出的感情使我不自觉颤抖,有的,我的整个身心都在
渴望世界,渴望它抚摸一下我这个小孩的头,还有,我深深地爱著某些人,这份爱
就正具体地牵动使我痛。
突然间,我站起来趴在桥边干呕,胃内空无一物,酸汁清楚地在胃壁倒流——「我
杀死我所爱的人」,这样一句话随著我的干呕,从我嘴里被强硬地吐出来,像体内的
一团小生物用力扳开我的嘴,自行弹出,接著我的胸膛发出「呜呜」哀呜的振动声。
一座地底坟墓的景象出现,我心中最重要的东西被象徵化出来。我和世界之间关系
的地图,像埋在泥土里模糊晦涩的线条被牛犁犁深,整块挖起。
我任由自己放声大哭,哭声再如何大,仍只是车声洪流经我耳边的杂音。我把
我所爱的人一个个在我心中杀死,埋在坟墓里,我就是坟墓的看守人,我每天躲在
坟墓里对著他们流泪,每当星星出来时,就爬出坟墓把十字架插起来,没有星星的
时候,就躺在坟墓里等死,这就是「分离」的亚特兰大王国。在瞬间,我明白了许
多许多,从来没有一个意象把我内心未知的部分洞开这麽大片。其他人都死了,只
有我一个人活著,我的世界就等於坟墓,所以我如此悲伤。
马上我就看到一口最大的水晶棺材,装著水伶的。前面所说,这个女人在痴心
地爱著我。到这里才在事实的层面上对我发生作用。我对世界的知觉(在观测我的
整体结构上,这是个重要的深水镜),使我选择与这个女人分离,将她杀死装在水晶
棺材里,永远保存或占有她,而逃避掉现实关系的种种威胁,以及实体的她在时间
里的变化,相对於我的知觉,这两者可能才会造成我所深深恐惧的真分离。用加速
分离在逃避分离也是这样的意思。
如此解释了为何十八个月之中,我没有让她再踏进我的世界一步。绝不是不想
和她说话不想看到她,相反地我对她的爱深化成如已结成两面的铜板,然而之於我,
将她的尸体保存在我的水晶棺材里,可能更接近我的真实,那里是我可以相信恒久
不会动摇的世界,令我完全放心。甚至,水伶这个人活生生的生命,对我彷佛也无紧要。
水伶是活生生地跟我在一起活在这个都市里,甚实。怎麽办?
5_2_水伶
5_3_水伶
5_4_贾曼
5_5_梦生
第六手记
6_1_鳄鱼
6_2_至柔
6_3_水伶
6_4_水伶
6_5_水伶
6_6_水伶
第七手记
7_1_重要的意象憋紧嘴赌气地任他们滑出我的回廊
我生命里有许多重要的意象,它们都以我不曾料想过的重量凝结在那里,在我
生命回廊中的某个特殊转角。但是我从没跟这些意象里的重要人们告别或道谢过,
我就是憋紧嘴赌气地任他们滑出我的回廊。
7_2_梦生
7_3_吞吞
7_4_小凡
7_5_小凡
7_6_小凡
7_7_小凡
7_8_鳄鱼
第八手记
8_1_对待爱情的态度(是面对一个又一个荒诞残缺爱情意义的责任)
活在世间对待爱情的态度,与其说是围成一个理想永恒的爱情想像,毋宁说是
去面对一个又一个荒诞残缺爱情意义的责任。
8_2_水伶
8_3_小凡
8_4_小凡
8_5_小凡
8_6_楚狂
8_7_死亡经验
●死亡经验——摘自「自杀研究」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已经死了。从少年时代留下来的那些气质;过份紧张,
过份敏感,过份自我意识,以及高傲和理想,这一切都随著那次事件而消失了。好
像我最後终於失去我的天真,虽然比一般人迟些。像每个年轻人一样,我也曾经目
光摆得很高,充满我自己所不甚了解的热情和罪恶。」
●死亡经验2
「我不再认为我是不快乐的人了,相反地,我知道我有「困难的问题」,这就是
一种乐观的方式了,因为问题总是有解答的,而不快乐,就像是坏天气那样,你是
无能为力的。一旦我认为,这一切将得不到答案,甚至在死亡中也得不到,那么我
就不太管我快不快乐了,『问题』以及『问题的问题』就不存在了。这也就是快乐的
开始。」
8_8_水伶&梦生
8_9_鳄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