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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违期 ...

  •   又是一年中秋。

      皇宫夜宴早早结束,众臣子都看出皇帝心不在此。丹阳公主回京后的第一个中秋因病没能到场,宫宴索然无味。

      皇后还以为是自己没有置办妥当,宴席散后寻到偏殿来问。

      赵青张着臂膀让人服侍更衣,闻言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你做得很好。孤去看看丹阳。”

      皇后这才发现赵青换的是件常服。

      月上中天,银盘圆满。皇后斟酌道:“丹阳公主身体抱恙,皇上这会儿过去,岂不是……”

      赵青已然摆摆手大步走了。

      皇后静静看着他背影,垂落眼睫。

      匆忙的不止皇帝一人,平西侯霍戈接到妻子就赶去公主府,柳茹萍抿着嘴唇十分紧张。

      霍戈拍拍她的手:“都这时候了,你还担心什么。”

      柳茹萍轻轻一叹,没说自己情怯,只道:“大郎风寒不适,我担心他呢。”

      “忧思太重,小心孩子出生后和你一样喜欢皱眉。”

      柳茹萍抚了抚肚子,心里觉得对不起丹阳,想起曾经明媚的豆蔻年岁,凄然说:“他来得不是时候……”

      柳茹萍想起来又气恼,捶在霍戈肩上。

      霍戈攥住她的手:“别这样说。”

      柳茹萍心里难受:“殿下会伤心的。”

      霍戈抹掉妻子的眼泪,手茧粗糙,霍戈的动作却轻柔。过往种种,情意再深如今也困于一个“礼”字。

      他已负丹阳,因当年逼婚之怨至今无心侍奉长辈,但柳茹萍为他生儿育女敬重长辈,德行贤美从未有失,这些年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静水深流的情意,他分得清楚,拎得明白。

      伤心,自然会有……在一些无人知晓的夜里,他坐在边境长风中会想起赵丹阳,任谁经历过那样强烈的爱恨都忘不了。

      可时间太长了。

      六年,好长好长,长到当年的纵马欢歌都像是梦。

      侯府马车到了公主府,霍戈扶柳茹萍下车才发现公主府门口早有一人到了。

      “白丞相,”霍戈拱手笑说,“你来得好急。”

      白逢经没想到这时候霍戈竟会揶揄他,难得无话可说,半晌摇头道:“殿下面前侯爷还这样叫我,殿下要生气的。”

      霍戈啧一声:“明明是你侯爷长殿下短的,你怎么不进去?”

      白逢经脸上露出一丝羞窘,朝他夫妻二人拱了拱手:“平真、茹萍。”

      霍戈看着旧友的脸感慨:“很多年不见你这副含蓄模样,你那些桃李门生见了都不敢认吧。”

      白逢经垂眼道:“仿佛大梦一场,确实不敢相认。”

      霍戈眉目平和,一把揽住他:“走吧!怕什么!别让丹阳再等!”

      柳茹萍险些因他这句话哭出来,绢帕捂住嘴唇急急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侍女一路搀扶,霍戈看着她的背影。

      白逢经道:“侯夫人有身孕,你还是去扶着她吧。”

      “我敬重丹阳,茹萍何尝不是,”霍戈摇头说,“她同样与丹阳分别六年。”

      白逢经顿时无言。

      白逢经与霍戈被侍女引入院中,两人在月亮门外听见柳茹萍的泣声,同时停住脚步,直到哭声渐息方才往里去。

      霍戈不愿笑也挤出了三分笑颜,远不如丹阳公主笑得自然。

      月下美人皎如昙花,容貌更甚当年,透出女子的娇媚和风情,如瓶上的青花缠枝,妖娆美丽,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境浮现眼前,可望不可即。

      赵丹阳搂着柳茹萍轻声地哄,仿佛她才是柳茹萍的正牌夫君。

      “好啦好啦,怎么和孩子一样,小心身体,”赵丹阳言之凿凿,“哭多了孩子眼睛不好怎么办。”

      霍戈无奈道:“你别吓她。”

      赵丹阳扶起柳茹萍笑得妩媚天成:“我心疼还来不及,怎么会吓你。”

      “殿下……”柳茹萍恍然觉得她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变。

      赵丹阳看向柳茹萍肚子的眼神都十分小心,笑着问:“我能摸一摸吗?”

      “当然可以。”柳茹萍破涕为笑,这时才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是时候,因为他让丹阳笑了。

      “真了不起,”赵丹阳很轻地抚摸她微微隆起的肚腹,“你已经当娘了。”

      柳茹萍又要哭了:“是啊,我都当娘了。”

      “怀孩子很辛苦吧?”赵丹阳瞪了霍戈一眼,“都怪他。”

      柳茹萍呜呜伏在赵丹阳肩头说:“殿下,都怪他。”

      赵丹阳拍了拍她的背:“当娘的人还这么爱哭啊。你家大郎呢,怎么不带来我看看。”

      “他病了。”柳茹萍看了眼霍戈,似乎只要赵丹阳开口,霍风霆得了绝症也要被牵来在赵丹阳面前遛两圈。

      霍戈一脸无奈,赵丹阳笑说:“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以后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会儿。”

      柳茹萍揩去眼泪,握住赵丹阳的手诚敬道:“殿下千千岁。”

      赵丹阳捏了捏她的面颊:“就喜欢你这张甜嘴。好了,和你夫君坐一块儿去吧,看他一副被我抢了媳妇的样子,真讨厌。”

      柳茹萍看了看霍戈,磨磨蹭蹭不愿过去,她还记得十六岁的赵丹阳和霍戈并骑跑马的样子,记得赵丹阳朝霍戈发出挑衅,记得少将军跑赢后一把将不服输的少女提到自己马上圈住时那副大获全胜的笑颜。

      柳茹萍嗫嚅:“殿下……”

      赵丹阳坦然将柳茹萍的手递到霍戈掌心,笑说:“怎么了,舍不得我?”

      柳茹萍咬紧嘴唇,赵丹阳斜倚在座上嫣然如富贵花,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只让她的美愈发动人香醇。

      赵丹阳拍拍柳茹萍的手说:“我体寒手冷,不便牵你的手。”

      又招呼白逢经:“清彦,快入座吧,怎么一个二个的都等着我来请吗。”

      她笑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仨在我府门外站了那么久,木头似的,我还以为你们要等陛下来了凑一桌叶子牌呢。”

      “谁要打叶子牌?”赵青一身便衣从容走进来。

      众人起身见礼,赵青按住赵丹阳的肩:“丹阳身体不适就不要起身了。”

      赵丹阳装作惊讶:“还以为你当了皇帝要洋洋得意朝我炫耀一番,怎么这么朴素,衣服穿得素,礼仪也能从简?”

      赵青失笑:“家宴我还能要你下跪行礼?”

      铜炉锅里滚了羊肉汤,赵丹阳像个小女孩说:“快坐下吧!你们吃过宫宴来的,我可是饿了!”

      赵青看过白逢经和霍戈,目光落到柳茹萍身上道了声:“茹萍,好久不见。”

      柳茹萍嫁给霍戈后便安居内宅少有显露人前,未料赵青已是天子还如当年般亲切,一时错愕。

      赵丹阳哭笑不得:“皇兄和谁打招呼不好,茹萍最是胆小,你别又让她哭了。”

      “是我错了。”赵青举杯自罚。

      柳茹萍看见赵青落在赵丹阳身上的眼神才知他只是为了“让一切仿同当年”。

      柳茹萍终于放下所有愁绪,窘迫笑道:“哪有那么多眼泪……”

      赵丹阳以眼神安抚她,问赵青:“我酿的桂花酒滋味如何?”

      赵青微微一顿说:“很好。”

      赵丹阳不信:“假的吧,从前酿给你们喝,你们都说不如何。”

      赵青:“不信你问他们。”

      赵丹阳看向白逢经,那酒味道确实不如何,白逢经喉间酸涩,挤出“很好”两字。

      赵丹阳噗嗤一笑:“还是那个书呆子。”

      她又看向霍戈。

      两人的视线始终没有交集,霍戈仰面饮尽一杯,按住柳茹萍的酒杯:“很好。但你不能喝。”

      赵丹阳错开视线,朝赵青嗔笑:“你们这群骗子,是从前骗了我还是今天骗了我?”

      她样貌娇俏,无忧无虑,锦衣华服,遮住身上一道道陈年伤疤。

      赵青面露不忍,轻声道:“是今天的月色很好。”

      赵丹阳笑说:“是吧?和当年一模一样。”

      赵青挥挥手,侍从捧上一个牌位摆在空座上。

      赵丹阳终于收了笑容。

      那是陈飘絮的灵位。

      赵青展颜:“如此,才是一模一样。”

      众人停箸不食,终究……不一样了。他们最小最天真的飘絮妹妹那样惨烈地死去,没有人会忘记。

      赵青温声道:“丹阳,如今哥哥坐在那个位子上,你有什么想要的,说给朕听。”

      赵丹阳笑着打趣:“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赵丹阳对上赵青眸色深沉的眼睛,她忽然一愣。

      终究……不一样了。

      赵丹阳下意识看了眼霍戈。

      赵青续上桂花酒,眉眼不抬地说:“人也可以。”

      霍戈垂着眉眼,柳茹萍的面色苍白慌乱,片刻后又浮现出一种悲戚的甘愿。

      他们二人相贴的手臂垂落在桌下,赵丹阳想到,啊,那是他们交握的手。

      赵丹阳笑了,笑颜绽放比春花灿烂,比秋月动人。

      她问:“什么人都可以?”

      赵青仍把她当孩子般拂过她发丝,温柔如初:“什么人都可以,就算是已有……”

      霍戈骤然间想要起身,就听见赵丹阳笑眼盈盈道:“那我要你的白丞相,也可以吗?”

      席间顿时静默。

      白逢经错愕地看向她。

      赵丹阳声音很轻:“可以吗,哥哥?”

      赵青饮尽杯中酒说:“可以。”

      随后离席而去,带走了那方灵位。

      皇帝离开后,柳茹萍一下子瘫软,泪眼望着赵丹阳泣道:“殿下,自您回来那日起我便做好了准备,为什么……殿下,是因为我腹中的孩子吗?”

      “别哭了。”赵丹阳抚过她面颊,霍戈将夫人扶起来。

      “前尘种种如灯灭,”这就是她给出的答复,赵丹阳说,“你知道我的,我向来只看今朝。”

      柳茹萍一把推开霍戈,怪他给了她腹中孩儿,赵丹阳搂住摔过来的柳茹萍哎哟一声。

      “我现在可抱不动你啦。”

      霍戈攥住柳茹萍的肩膀:“公主身上有伤,你不要乱动。”

      柳茹萍慌忙停住手脚。

      “无妨,再抱你一会儿也无妨,孩子一样黏人,”赵丹阳眉眼弯弯,抚动柳茹萍的发髻,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像当年同塌而眠抵足赏月一般,“看来霍戈对你很好。茹萍,这样就很好,像今晚的月色一样好。”

      柳茹萍说:“我想不明白,殿下,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我可以……”

      “嘘——”赵丹阳手指抵住她嘴唇,“我们六人中你最胆小,却不是年纪最小最天真的那个,你被霍戈养在内宅越养越活回去了吗,说什么孩子气的话。”

      “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好,证明他对你好,将你保护得很好,没有愧对你。”赵丹阳和她抵着额头,两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了院外。

      赵丹阳淡淡笑道:“我去往北燕和亲,六年辗转,做着祸国殃民的丑事,也遇见过一些真心待我的人,塞外的冬天又冷又寂寞,难免想寻觅一颗火热的心。我自己便是这样,怎么会怪你和霍戈。”

      柳茹萍的眼泪滑下来,闭着眼睛道:“将军并没有……我也没有爱上将军……”

      “撒谎,”赵丹阳笑着笑着眼睛也热了,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肚子说,“撒谎。不然为什么他攥你的手攥得那么紧?”

      “殿下!”

      “不要揭开我的伤疤,”赵丹阳放下柳茹萍,看着她的眼睛说,“本宫羡慕你。”

      柳茹萍呆住了,因为称谓,因为赵丹阳直白的话,她好想大哭一场。

      霍戈背身站在院外,白逢经看见他紧绷的面色和攥得死紧的手,不忍地移开眼眸。

      “因此,我会选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人,”赵丹阳说,“霍戈我已经瞧不上了,白清彦刚刚好,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我无暇再去驯养一个年轻的小崽子。”

      赵丹阳招手唤来侍女,笑了笑:“侯夫人身体不适,该回去休息了。”

      霍戈转过身,站在月亮门中间看向赵丹阳,仿佛要把这辈子都看完,一步一步,直到妻子被送到他身边。

      “殿下,”霍戈今晚第一次如从前般称呼她,声音克制,隔着君臣,隔着家眷,霍戈抱拳一礼,两人都做好了今生不再相见的准备,“臣告退。”

      赵丹阳微微颔首。

      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一只瞳孔,窥探着世间情爱。

      白逢经没有走,赵丹阳问:“你要待到何时?”

      白逢经苦笑问她:“殿下……何苦呢?”

      “扫兴,”丹阳公主轻声笑起来,媚眼如丝觑着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白逢经向她行了个郑重的大礼,叩首道:“自当年宫门一别,臣便下定决心……甘愿等候殿下。但臣只期望能等到殿下欢颜如昨,伴殿下一生顺遂,从未贪念过殿下委身于臣……臣……只期望殿下幸福安乐……如果殿下今日所言是强迫了自己,做出不甘的选择,臣……万死难辞。”

      “……何苦呢,”赵丹阳喃喃自问,“何苦风光及第的探花郎孤身等我六年,何苦茹萍抛夫弃子也想成全我,何苦霍戈坑杀北燕军众落下地狱阎罗的凶名,何苦皇兄违背心意娶世家贵女坐上那孤家寡人的位置。清彦啊……我们都太苦了。”

      “可是我一想到飘絮受过的苦,就不觉得苦了。一想到边境还有我大昭臣民在遭受飘絮受过的苦,我就能坚持了。”

      赵丹阳泪眼盈盈,如月下谪仙,随时将要逝去般:“好容易我回来了,难道要我将我的苦楚放在茹萍身上吗?难道要我让他们夫妻二人再不相见?难道要我让他们的孩子和母亲生生分离?难道要我拒绝兄长慈爱怜惜的遗恨,难道要我辜负你对我的心意?”

      “我曾大言不惭地想过,苦众生不如苦我一人,我在北燕六年苦汤池里泡过都能摘下狼王头颅赢得漂亮,遑论悠闲自得的下半生?”

      “飘絮太苦了,那么年轻就死去。皇兄太苦了,他爱的女人被燕人凌辱惨死,同胞妹妹被远送北燕和亲,他一个人,从闲散王爷变成天子,经历过怎样的尸山血海你比我更清楚……他对我有愧,对飘絮有愧,他心里太苦了,才不顾拆散平西侯妻儿也要成全我。”

      赵丹阳顿了顿,低声叹道:“茹萍也苦。少时被继母继妹磋磨,嫁给霍戈……她算高嫁,老太君向来势利,老侯爷又是个愚忠不中用的,霍戈常年征战在外管不了内宅,她那软弱可欺的性子,她过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去……我无法伤害她,那样成全不了我自己。”

      赵丹阳低头看向白逢经,轻声道:“你也太苦了……怎么会赌我能活着回来呢?我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我已是残破之躯,不会有子嗣……你等六年,就不怕白等了吗。”

      白逢经声音沙哑:“平真……也苦。”

      “……我明白,他的苦不比我少,我心里都明白……回京途中,我都和他讲清楚了……”

      “殿下……殿下……”白逢经匍匐哽咽,“最苦的还是你,殿下……”

      赵丹阳勾起白逢经的下巴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我不苦。”

      她说:“白清彦,我信你。你不会让我再苦了,我信你。”

      白逢经眼睫微颤,不敢看公主仙人之姿,闭眼时有泪划过鬓边。

      赵丹阳抚了抚:“头发都白了,这得是多忧国忧民,才能叫你二十六岁就斑白鬓发……探花郎再漂亮也老了。”

      白逢经大胆握住了她的手:“是臣的错……”

      “不会让我再苦了吧。”赵丹阳轻声问他。

      “不会,”白逢经睁开眼睛再也忍不住将她拉入怀中,喉间涩口甜痛,如咽刀兵,“再也不会苦了,殿下。”

      “嗯。”回到母国,回到同伴、亲友的怀抱里是何等幸福。

      她不敢抱天子,不敢抱将军,体寒有疾不敢多抱怀有身孕的小妇人,只敢抱一抱这位朗月风清的儒士,埋在他洁净翩翩的衣袖里,贪求魂归故土的安宁。

      “我信你……”

      赵丹阳闭上眼睛,和他的额头抵在一起,抵着他冰凉的墓碑。

      原来又是一年中秋。

      忧国忧民的儒士心里端放着月亮,也端放着星辰万民。

      劳思过度,白丞相在官署坐席上,静悄悄停了笔。出于星辰,归于星辰。

      犹记当年放榜时,她和柳茹萍、陈飘絮在酒楼厢房的窗边遥望结果,看见霍戈将探花郎从人群里架出来,赵青在后边好笑地摇头。那一声声欢笑,那一片片朝气,全都是从前从前。

      原来原来,不论是赵青还是她,不论是霍戈还是白逢经,他们做出的竟是一样的抉择。

      “真是骗子呢……”丹阳公主轻声道,“原来探花郎,也会骗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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