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的碎碎念》杉瑾

2、破土期：偶忆幼时忽怅然

　　上次简单交代了土豆的大致童年光景：疯疯野野，没个正形。但，有些事情，儿时尚处其中无知无觉，现如今偶然一回想，方才觉得那些早已过去的事，实际上参杂了多少说不清的晦暗。

　　六岁前的土豆，爸妈还呆在家里，爷爷腿脚有问题但还能走动、做做农活。那时候的土豆她爸，还流连在村头村尾的赌桌上，偶尔，连带着把土豆也牵过去。土豆并不喜欢那些地方：刺耳的骰子声、熙攘嘈杂的人群、哄笑起哄的咒骂、高高的大木头赌桌、红色的钞票。那时候的她，或许还不懂什么是不喜欢，只是默默的在心里茫然抗拒这样的环境，那样渺小而又格格不入。

　　儿子好赌，土豆爷爷自然是不乐意的，那时腿脚还能走动的他会操起家里的扁担，还不留情地向儿子身上砸，家里人见状会去拉着劝架。而土豆他爸，总是冷漠地躲过，然后站在村头同其他男人谈笑，好似浑不在意自个老子还在暴走的状态，以此来挽回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被老子揍而丢掉的面子。这时候的土豆，就和自家狗站在家门口，默默地看这一家人打打闹闹劝劝吵吵，连土豆自己都忘了，当时的自己，是在害怕还是毫无感觉呢？只记得她很沉默，没有哭也没有慌张，只是沉默地看，好似在看一场戏。

　　等到了插秧的季节，一家人在田间劳作，便放着土豆自个溜达。那片田地不大远的地方挨着河堤，正是虾塘泄水的时候，粗大的水管横在河堤上，将虾塘的水往河里灌，声势浩大，水花溅得老高。土豆自个在堤上溜达着玩，家里人忙着插秧自然不怎么看着她，以至于她不小心被水管绊进河里时，家里没人知道。蒙蔽地掉进去，蒙蔽地呛水，蒙蔽地沉在水里吐泡泡，本能让土豆挣扎，但是越挣扎越窒息，眼里白茫茫一片，只有响彻脑子的水声。那是土豆第一次惊恐地害怕、无措地惧怕死亡。岸上有脚步声，村里的两个男人抬着东西漠然地经过：“唉！你孩子掉水里了~”就那么淡淡地一句话，不曾放下手里的东西也不曾停下脚步。

　　土豆自个在慌乱中抓到了岸堤的青草，断了就重新再抓，死死地抓住真正意义上的救命稻草，直到家里人火急火燎得到来把她从河里捞上来。等土豆被她妈带回家换了身衣服，脑子才开始转了转：“妈，别跟我爸说我掉河里了。”儿时的土豆，最怕的是他爸，脾气差还爱打她，哪怕家里人宠着也免不了犯了错误被她爸揍一顿，揍完就跪沙发面前一边哭一边反思错误，有她爸镇着，谁来劝都没用。土豆想：平时我吵醒他睡午觉都把我揍一顿，这次掉河里，还不得揍死我？

　　看，土豆的心思，从小就很莫名其妙！

　　等到了土豆六七岁的时候，土豆爷爷腿脚问题开始愈发严重起来，腿脚肌肉萎缩无力，走不动道，能去的医院都去过，也没说出个具体原因。那时的乡下人家，是贫穷的，无法继续靠几亩田地支撑这份支出，为了寻求更好的物质条件，土豆爸妈外出深圳谋生。

　　至此，土豆才成为万千留守儿童中的一员，奶奶忙着家务农活照顾爷爷，爷爷腿脚不便只能做椅子上晒晒太阳说说话，没人仔细照顾的土豆就自己梳头、上学、回家、写作业、找同龄人玩耍。那时她倒也不在意这些，只觉得他爸出了门后，自个就再也不会挨打，反而有些窃喜。

　　那段时间，在土豆的回忆里，是阳光普照的后院、后院里散步的黄色鸡鸭幼崽、被奶奶背进背出坐在椅子上看着鸡鸭的爷爷 、以及坐着用五毛钱水彩笔画画的自己。后院的小厨房里，用瓦罐炖着给土豆爷爷补身体的鸡，香味能飘出很远，当然这些总少不了入了土豆的嘴。

　　人在无望的时候，就总爱将希冀赋予在遥远的未知力量上，例如神明。药石无效的结果使得土豆爷爷在厨房一角辟出一块地，布置出简易的佛堂，日日夜夜供奉神佛，香火不断。儿时见这些，内心不觉其他，只是觉得香案上供奉的水果比平时的要好吃些，现在想一想，有所求、有所忧、有所希冀、无力改变的人将生存的愿望交给神明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日夜企盼世间有神，能听见自己卑微的渴求，有所不舍、有所不甘、有所恐惧。

　　土豆能看见爷爷对神佛的敬重，却看不见他虔诚的面孔下对死亡声嘶力竭地惊叫。她还太小，还没有认真思考过死亡是什么，只是带着爷爷写好的纸条去街上买相应的香火纸钱，顺便多买一盒五毛钱的水彩笔她就很开心，老板们都认识她，总是夸她懂事，她倒是没甚大感觉。

　　这种看似充满温暖阳光的时光终结于土豆八岁时，爷爷彻底瘫痪在床。开始他还有那个精力撑着出去晒晒太阳，到后面奶奶背他去后院他也疲于出去，他开始日渐消瘦、慢慢的无法说话、慢慢的不能翻身，只有手还能稍微动一动。他的床边有一只桶，一根不长不短的塑料管一头搁在桶沿边另一头搁在他手边，便于他小解，这是他头脑清明瘫痪在床无法自理的最后尊严。

　　白日里，奶奶忙于农活家里家外，土豆总是玩着玩着就跑去爷爷的房间看看他，他总是无言的望着她，偶尔想小解了就抬抬下巴，土豆会意了就把管子递给他顺便把桶挪近点，然后在一旁听到稀稀落落的声音。真奇怪，那时候的土豆好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令人反感的味道，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爷爷，呆上一会又跑出去玩自己的。

　　那时候的土豆有着同龄人的顽劣，却出奇的在学习上不用任何人操心，她的野性，总是体现在做完作业后，或者说开始渐渐收敛。她经常站在爷爷房门口，看奶奶和爷爷说几句话，爷爷想说却说不出口，很着急，奶奶无法会意，到最后他似乎记得眼眶里有泪水，土豆好像能从那张无法言语地嘴里听到：你让我死吧......

　　家里靠着一个女人撑着，就难免在某些事情上被某些村里人占便宜，但土豆奶奶却不是好惹的主，她敢于提着铁锹光明正大地找上别人家门，去质问：为什么偷挖渠和我家田地抢水。

　　在村里，没有人可以欺负她的孙女，也没有人可以欺负他们家没有男人站出来，当男人不在的时候，就靠自己，她不比任何男人差，男人做得到的她可以，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可以。她是影响土豆幼时最深的人，土豆的强悍、硬气、面对异性的无惧与骄傲大多来自于她的坚韧无畏。她只上过几天小学，字都不认识，在有些事情上也许有些老旧、不可理喻，但在为人的大理上教会了土豆什么叫坦荡和勇气。

　　土豆爷爷最终去世在土豆九岁的时候，准确来说土豆还没过九岁生日。去世前的短暂日子里，就已经能从他的身体状态上看出大去的迹象，于是奶奶带着土豆搬去爷爷房间，用一块帘布将两张床隔开，土豆能闻到房间里阴湿的味道，感觉并不好，压抑且叫人心慌。那天晚上十二点多，奶奶开着灯，站在爷爷床前唤他名字。

　　土豆被惊醒，随后被同村赶过来的大爷带去另一个房间单独睡，“快闭眼睛睡觉”，大爷站在床前逼着她闭眼，土豆乖乖闭上眼，心里却是惊恐的，她想起之前她因为无比厌烦半夜被吵醒而赌气不经脑子嘟囔出的那句话：“死就死了。”

　　她现在后悔了，非常后悔......大爷离开房间后，她翻身背对房门，仿佛要隔绝门外透进的灯光，然后用被子捂紧了头......

　　清晨天未亮，土豆自己爬起来走过大堂去洗漱，爷爷就搁在大堂里，躺在门板上，穿着生前的绒夹克，脸上盖了张黄纸，将他和世界隔绝。她站在另一角看他，大人们忙里忙外无人顾及她，她就自己管自己，她突然很想上前去摸摸他，走近几步，又怕被大人呵斥，最终没行动。被纸张掩盖下的脸是怎样的呢，她想，会很可怕吗？带着不甘和不舍离去的人，那张脸会定格在不甘与不舍中吗？不过，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怕的，对吧？因为那是她爷爷，曾是个好木匠，给她做过小板凳、大风车，曾坐在他肩膀上一起去早集卖黄鳝，有一次有个长头发的男人推了他一下都被躲在身后的土豆偷偷记恨了好久。她怎么会害怕离去的他？

　　一连两三日的葬礼，土豆没有哭过，灵堂两边挂着十八地狱的恶鬼受难图，亲戚们哭丧的时候她就一幅一幅地仔细看过去：拔舌、挖眼、针床、砍头、焚烧......当然，她认为这些都是和爷爷没关系的，虽然听说以前的他脾气并不算很好，但土豆觉得对于土豆而言，他是家里最宠他的人，自然是不该进这些地方受苦的。

　　他躺在床上，好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混沌着思绪，奶奶唤着他的名字，大爷给他嘴里点上一根烟：“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孙女很听话，很懂事，儿子女婿在外面谋生，苦和难都熬过来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呢？”大爷说着，慢慢伸手合上他的眼，眼一闭，就彻底与人世作了诀别，无论不甘或是不舍，他都该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土豆站在一旁，一边看棺材下葬一边听奶奶讲爷爷去世的情形。当时应该去看看他的，她想。

　　爷爷去世后的第一个元旦节。土豆从自己盒子里翻出一个小瓷鸭子，撕了一张白纸用五毛钱的彩笔在上面画雪人、大树、两个人。她用很丑的字在上面写：奶奶，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我会陪着你的，希望你开心。她把纸和瓷鸭子偷偷放在奶奶衣兜里，然后等忙完奶奶回家看见时，她已经自己洗完澡躺床上睡着了，自然不会知道有人夜里偷偷哭过。

　　奶奶外出忙活时晚上八点多才回来时，土豆就一个人在家守着，很多时候，村里人路过见了就逗她：“哟，一个人在家怕不怕呀！”土豆总是一脸嫌弃：“你烦不烦呀，聒噪！”夜晚，她走进他躺过的房间，阴湿的味道是那么熟悉，床没了人也没了，整个房间都是那么空旷只剩下黑暗和自己的呼吸。

　　她忽然想起，在他下葬的那晚，她做的那个梦：还是大大的后院，阳光普照，黄色的鸡鸭仔仔叫得响亮，青草繁茂地从石板缝里蓬勃长出，一派春暖燕归的景象，他好好的从石板路那头走过来，她叫嚷着迎过去：“你怎么回来啦！”他笑着一把抱起她，像以前那样让她坐在他肩膀上：“阎王爷把我放回来了啊，哈哈！”，就这么一起，走在草长莺飞的春日里，他是健康的、强壮的、慈爱的、不曾离去的。

　　此后，他再未在土豆梦里出现过。

　　后来，长大的土豆回乡下，总会坐在他碑前看眼前一望无际的田野，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碑前：“爷爷，嗑瓜子啊，绿茶味的~~~”，好似唠嗑看风景又回到那时的后院悠闲。

　　儿时爷爷言传身教教会她的大度、正直、回报，奶奶挺着脊梁骨教会她的勇敢、骄傲、自保，他们教会她善良，告诉她女孩子就是女孩子，绝对不是男人面前的弱者，不能硬碰硬的那就用脑子，总之，就是不能被别人欺负。这些，就是土豆儿时所获得的东西。

　　一个人，生活不可能只有甜，生活就是甜苦交错，土豆一路走来有所感有所悟，故而不去完美别人嘴中的好也不会贬低别人嘴中的不好，不过分美化也不过分黑化，别人说的好她自己降低五层，别人说的坏她自己提升五层，取到中间的平衡点，或许，才是真实的一切吧，也是无论现实如何她都可以接受的平衡点。

　　一生实在很短，土豆总想着不能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但她却遗憾多年前自己没能多陪陪阴湿房间里的他。

　　儿时不觉如何，现今偶忆，忽觉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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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爷爷还活着，看见我和弟弟都长大成人工作赚钱了，肯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