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前传--但为君故》淡酒清欢

31、第三十一章：且为忠魂舞

　　白衣仙子向他徐步走来。孔宣望着她，久久出神。
　　这是他当初那位，难以忘怀的小姑娘？
　　没有了昔日的纯真烂漫。她的美愈发纯粹，如深埋土中，沉淀杂质后的美玉，纯白无瑕，又如陈年老酒，清香甘洌，余味悠长。
　　始终不变，一颗真诚之心。
　　他喜欢他的小姑娘，向往，仰慕这位仙子。她是一道阳光，是一泓清泉，是山间清风，是皎然月光。
　　不能拥有，仰望亦可。
　　嫦娥出来见他了。孔宣反倒觉得有些拘谨，腹稿打了许多遍，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嫦娥始终用带着探究的眼神看他，似在努力回想，他到底是何人，又何时出现过她的生命之中。
　　她不会记得！孔宣摇摇头，抱拳一礼：“仙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嫦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冲他点点头，随他走了。
　　孔宣颇感欣慰。付出总算没有白费，她愿意信他了。
　　孔宣引嫦娥走入深山。四周皆是遮天蔽日的树木，半人高的野草没了唯一一条山道，终年不见日光，阴气极盛。
　　走过几个岔道，山的背面竟是一处乱葬岗。每天都有新的尸首从北面而来，上有秃鹫盘旋，下有野狼，野狗出没。四周草木疯长，滋养阴气，每至夜分，鬼火磷磷，鬼哭狼嚎，瘆人非常。
　　嫦娥走在山间，正是傍晚，阴气渐重。百十个野鬼自嫦娥身边过，阴气袭人，遍体生寒。
　　嫦娥牙齿打颤，犹如走进八寒地狱。
　　“那对母子就在这里。”孔宣突然道。
　　嫦娥诧异地看了孔宣一眼，感动于孔宣的体贴，加快了步伐，急忙寻找。
　　孔宣怕野鬼冲撞了嫦娥，紧跟随在嫦娥身边，寸步不离。
　　嫦娥找到了那对新鬼，他们流离飘零，怨气极重。嫦娥好说歹说，劝二鬼入轮回，再三保证，他们的苦难不是会白受，帝辛必会自食恶果。孔宣也费了好一番口舌，总算把二鬼说服。
　　嫦娥在二鬼的引导下，找到了尸首，另择一处风水宝地埋之。
　　嫦娥刚把二人埋下，崔钰便来了。
　　“仙子，是你啊！”见到嫦娥，崔钰喜出望外。
　　“崔判，别来无恙。”嫦娥见到崔钰也是很开心。
　　二鬼看到崔钰执勾魂笔，拿锁魂链，害怕地往嫦娥身后藏了藏。
　　嫦娥回头向二鬼解释：“这位是地府的崔判，专门负责评定亡魂一生的功过。入轮回，还是下十八层地狱赎罪，全在于他的一只判官笔。”
　　“在下正是奉阎罗王之命，引二位入地府。”崔钰向二鬼示鬼差的腰牌，表明身份。
　　崔钰锁到两只野鬼，完成任务，才注意到陪在嫦娥身边的人又换了一个人。
　　崔钰面有异色，打量了一下孔宣，小声地对嫦娥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仙子可要慎重啊！”
　　嫦娥诧异看崔钰，知道他指的是杨戬。可是……嫦娥心里好不茫然。
　　孔宣听到崔钰的话，十分不服气，吼道：“你知道什么？这样一个机会，我都等了一千年了。杨戬算什么？”
　　“一千年！”崔钰错愕看孔宣，而后看向嫦娥，证实话的真假。
　　一千年！嫦娥心里沉重一击。
　　在嫦娥看来，除了后羿和杨戬，旁人不过是出于一时新奇，或是贪慕她的颜色。她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可是，孔宣却为她放弃了信仰和使命。这天下有几人能做到，即使是杨戬和后羿。孔宣一片真心，不容嫦娥有疑。
　　现在，孔宣又说，他都等了她一千年了。情随事迁，人心易变。嫦娥难以想象，这是怎样一份感情。嫦娥不明白，孔宣何以坚持？
　　崔钰见嫦娥也不能肯定，盘问孔宣：“那你说说，你们之间又有一段什么样的过去？”崔钰心想，嫦娥自己都不知道，一定又是段前世今生的故事。
　　孔宣看看嫦娥，见她也用好奇的目光看他，孔宣有些不好意思道：“自在下命悬一线，被嫦娥救下，就难以忘怀。”
　　嫦娥努力回想，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孔宣豁出去道：“当时，你并不知道，你救下的是为祸一方的魔王。我也很庆幸，你不知道，也希望，你一直都不要知道。后来，你不要我了。”
　　“我知道，人妖殊途。你不可能会爱上我。可是，日日夜夜，我脑海里都是你的影子。时时刻刻，我想看看你的模样，听听你的声音，幻想着被你温柔以待。即使，我知道，那一切，都不属于我，是我骗来的。”
　　“一边那样喜欢着你，一边万分忐忑，怕被你所讨厌。我渴望有一天，我能以最好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然后告诉你，这些年，我有多想你。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拥有你。”
　　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这是一份多深的感情啊？崔钰已然被触动。崔钰看嫦娥，想，被这样一份感情打动，也是情理之中。崔钰冲嫦娥点点头，表示理解。
　　孔宣一瞬不瞬地盯着嫦娥，紧张地等嫦娥的答复。
　　嫦娥垂眸，心里沉甸甸，只觉得无法承受其重。若是从前，她一定回应这段感情，毫不犹豫。可是现在，她虽然感动，心底却是一片木然。
　　嫦娥都怀疑自己，在广寒宫呆得久了，心都冻得麻木了。
　　崔钰发现嫦娥的反应不对，皱眉唤：“仙子？”
　　嫦娥回过神来，长身一拜道：“孔宣，你为嫦娥做的，嫦娥感激不尽。”
　　孔宣不禁勾起嘴角。
　　嫦娥不忍地看了孔宣一眼，接着道。“非常抱歉，嫦娥要叫你失望了。”
　　虽然知道孔宣会很难受，但嫦娥仍然心安理得。孔宣一片诚意，她总不能去欺骗他吧！至于欠孔宣的人情，有机会日后再偿还吧！
　　孔宣笑容消失，凝视嫦娥良久，嫦娥坦然自若，没有丝毫的犹豫。孔宣的心低落到了谷底，勉强一笑道：“是孔宣让仙子为难了。”
　　怎会为难？嫦娥欲言又止。
　　孔宣看了一眼崔钰，稍加思索，退后一步，冲嫦娥一拜道：“请恕孔宣先行告退。”
　　崔钰目送孔宣下山，心里对他好不同情，侧目看嫦娥，嫦娥也在追随孔宣的背影。崔钰狐疑道：“仙子可是后悔了？”
　　嫦娥偏头看崔钰，诧异道：“为何要后悔？”
　　崔钰笑道：“那孔宣可是天地间第一只孔雀，身份极为尊崇。仙子若是随了他，可是有莫大的好处呢？”
　　崔钰睨眼嫦娥，意味深长一笑道：“比如仙子迫在眉睫的……”寿命。
　　嫦娥眸光一黯，而后笑着摇头：“嫦娥不是什么道德大家，也不是什么圣贤表率。
　　长生不老，大道无极，嫦娥自然向往。但以心换心的道理，嫦娥还是懂得。孔宣待嫦娥一片真心，嫦娥自然要拿出一片真心待他。如此，方才不辱没了他。”这是对孔宣起码的尊重。
　　嫦娥说完，释怀一笑，挥挥衣袖，翩然而去，如天边的一片闲云。
　　崔钰愉悦一笑，他欣赏的正是嫦娥这份气度。
　　……
　　嫦娥回到周营，夜幕已全然落下。
　　当空一弯月牙，几颗疏星伴着。
　　嫦娥向值守的哪吒打过招呼，哪吒吩咐守门兵士打开辕门，放嫦娥进来。
　　嫦娥刚入辕门，有阵风迎面卷来。嫦娥觉得前路有了阻碍，停住了脚步。
　　来人完全隐没在夜色中，眸光幽炽地瞪着嫦娥，气势凌人。
　　来者不善，嫦娥的弦紧绷。难道是敌人？
　　“为什么要去见孔宣？”
　　一上来，他就咄咄逼人道。
　　原来是杨戬，嫦娥放松紧绷的弦。只是，她该如何解释呢？有必要解释吗？
　　杨戬眼里流露出一些脆弱，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嫦娥张口无言。
　　杨戬踉跄一下，头重脚轻，差点稳不住身子。嫦娥这漠然的态度，无疑说明，他所担心都发生了。
　　“唉……”嫦娥刚想要解释。
　　“让我一个人静静！”杨戬转身走了。
　　草垛后，杨戬又站在阴影里，抬头看月亮，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寸心找了好几遍，才看见杨戬。寸心靠过去，站在他身边，学他的样子，抬头望月。
　　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而已！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寸心撇撇嘴，满心不屑。
　　“你在想什么？”寸心看杨戬看得入神，问。
　　杨戬转头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又是这样的态度。人家关心你唉！寸心愤愤跺脚。
　　气完之后，寸心叹气，抬头望月亮，指着她问：“就你知道的最多。”
　　……
　　“嫦娥！”
　　嫦娥刚踏进营门，听到声音，停住脚步。营帐里，龙吉正在打坐练功，嫦娥并不想打搅她。
　　杨戬近来如此心浮气躁，想来也静不下心来调息。他的内伤怎么办呢？想着，嫦娥皱起了眉头。
　　嫦娥回头看杨戬，淡淡道：“我们出去谈吧！”
　　杨戬上前，将嫦娥拦腰一抱，原地消失不见。
　　龙吉收功，正好看见杨戬带走了嫦娥。她觉得杨戬一脸肃杀之意，看起来有点不对，有些担心嫦娥，于是让青鸾传信给洛水的后羿。
　　嫦娥睁眼落地，身处一片不知名的树林。杨戬盯着她，目光幽幽，有太多隐忍的，难以言说的苦涩。
　　嫦娥心里一酸，道：“说吧！”
　　杨戬几番欲言又止，然后自嘲一笑道：“仙子都已做了选择，杨戬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仙子要杨戬祝福你和孔宣，是绝对不可能的。杨戬没有仙子那样的胸襟。”杨戬申明道，不忘讽刺嫦娥。
　　嫦娥恍然大悟。原来，他以为，她答应了孔宣。
　　嫦娥本想解释，就听杨戬道：“你知道，杨戬现在有多痛苦吗？真恨不得此生不曾与你相识，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嫦娥这样一个人！”
　　杨戬这是要和她绝交！嫦娥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还以为，他们会是一生的朋友。原来，只是她在自作多情。
　　嫦娥不能接受。
　　长久以来，她像一个幽灵飘荡于这三界。茫茫世界，她只找到杨戬这样一个同类。杨戬于她而言，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决不可能轻易放弃。
　　“你知道，最残忍的是什么吗？看到希望，却又被打破。”杨戬红着双眼，控诉道。
　　嫦娥叹口气。
　　她不是不可以接受杨戬。只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燕雀之于鸿鹄，朝菌之于大椿。南辕北辙，他们两个已经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她只会拖累他，这段感情只会拖累他。明知如此，她不能这么自私。
　　嫦娥长叹一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嫦娥明白了。”嫦娥沉声说完，转身背对杨戬。
　　嫦娥在心里默道：“就此别过，万望珍重！”
　　杨戬好不失落。杨戬知道，自己不该把责任推给嫦娥！
　　可是，嫦娥能分辩几句，哪怕是骂他几句，都是好的。至少证明，嫦娥还是在乎他的。
　　然而，她却应得这般痛快。这么久了，在她心里，他一点位置都没有吗！杨戬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戬望嫦娥背影，久久，几多不舍，还是转身离开了。
　　难道，他还要去参加婚礼，眼看着她走向别的男人，微笑着祝福他们百年好合吗？
　　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还不如就此了断关系！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各自安好！好过虚情假意！
　　……
　　后羿和宓妃赶到时。嫦娥正在使劲地抬头望天，发现二人到来，怅然若失道：“月光真美，在广寒宫却不觉得。果然，还是远一点好。”
　　后羿眼尖地发现嫦娥眼角晶莹泪珠，心疼极了，正要上前安慰，被宓妃的一个眼神制止。
　　后羿看向宓妃，不大赞同。宓妃示意他看。
　　嫦娥走出林子，踏着月光朝周营走去。
　　后羿和宓妃什么也不问，跟着嫦娥身后，默默守护。
　　……
　　商军败逃后，姜子牙将三军迁上了金鸡岭占领有利地形，下命原地驻扎，休养生息。
　　姬发为鼓舞士气，要宴请三军。商君得到传信后，发动整个西岐，准备好了酒食。雷震子特地返了一趟西岐，用云中子赠他的法器，将酒食带了来。
　　夜里，姬发命人堆起高高的篝火。将士们拥火，席地而坐，一手端酒，一手拿牛羊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杨戬坐在角落，独自揽了十几坛烈酒，废话不说，只一味往肚子灌酒，喝了个酩酊大醉。
　　龙吉只见杨戬归来，阴沉着脸，不见嫦娥，就知道他们俩定然闹得不愉快。
　　龙吉担心嫦娥，守在辕门等人。洪锦一言不发站在一边，眼珠子随龙吉转动，如木偶一般。
　　洪锦的旧属眼巴巴地望着这边，他也不去和他们喝酒，联络一下感情。所有主将中，风评就他最差，他也不甚在意。不论何时，他的目光总是追随龙吉。
　　嫦娥，宓妃，后羿前后三人依次进入辕门。
　　龙吉看到嫦娥安然无恙，放下心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洪锦一眼，拉着他走入他的旧属之间。
　　姬发冲嫦娥招手，示意她过去。姬发特地在姜子牙之后，为嫦娥留了个位置。此次，能破孔宣，拿下金鸡岭，断绝殷商气数，嫦娥是最大的功臣！
　　嫦娥想到孔宣，心里有愧，继而又想起那对惨死在她面前的母子，被无故断腿的老者，少者。
　　君主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不思造福社稷，反滥用权力，剥削残害百姓，只为自己享乐，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帝辛生活不如意，怨怪上天对他不公，涂炭生灵报复上天。沦为帝辛报仇的工具，三界生灵何其无辜？
　　帝辛残暴是错。但这不是关键，是权力给了帝辛施行暴行的机会。帝辛的权力，是商这个国家赋予的。它有太多的弊病，太多的不公平，它让臣民们不堪重负。殷商权力被剥夺，新的国家建立，新旧交替，势在必行。
　　嫦娥坚定地走向了姬发为她准备的位置，席地跪坐。
　　她只想让这场灾难早日结束，营造那样一个国度，在哪里，老幼妇孺，皆有所养，怡然自得。
　　如果，她能出一份力……她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而……嫦娥回头看后羿。他不会让她冒这个风险。她已经答应过，孔宣的事一了，便随他离开三界。
　　她现在还失去了法力，与凡人无异。这具躯体强撑了一千年，已经是千疮百孔，外强中干。即使是晚上的一阵风，她也觉得凉意刺骨，难以忍受。留下来，只能是拖累。
　　嫦娥默默看了眼杨戬，叹了口气。她不能陪着他了。
　　姜子牙进五关，阐教和截教之争也将正式拉开序幕。前路，越来越艰难，越来越危险。即使玉鼎真人卜过一卦，乃是大吉之兆。嫦娥对杨戬的担心不减反增。
　　后羿和宓妃坐在末席，看着她，用警告的眼神。
　　嫦娥有一种做了坏事被抓了个正着，不禁心里一虚，不敢再看二人。
　　二人同时瞪嫦娥一眼。
　　嫦娥看无所畏惧，浴血奋战的东征将士们，想，她总得为他们做点什么。
　　她已经把她所有的疗伤灵方都交给龙吉了。
　　嫦娥又看了杨戬一眼。有一支祈求平安和胜利的舞蹈，当年为后羿跳了一次，就再也没跳过了。
　　将这支舞送给杨戬和三军的将士们，再合适不过了。
　　嫦娥递了个眼神给后羿，后羿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