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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一漫 ...

  •   乐娇一沾手自己喜欢的事,就会陷入自己的世界里。那双柔软的嘴唇弯起,笑意一瞬即逝,从唇角跑到眼梢。
      琉璃瓦般闪亮的眼眸氤氲着一层细腻的水光,里面演化着人间的喜怒哀乐,如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

      桑风指尖微动,抓住这种神情,将之照在纸上。

      许多人都按捺不住,倾身过来妄图窥探才子的画。
      奈何乐巧和那少年一左一右挡得严严实实,急得人心痒难耐。

      桑风时而抬眼,每每这时,眼中仿佛有千般感喟流过。但很快他又重新垂眸,拘谨小心的样子,就仿佛被眼前的人儿灼伤了眼。
      仿佛连看一眼都是亵渎。
      仿佛多盯一会便会冒犯。
      仿佛只要将目光再逗留在她身上一刻,那些不可说的秘密就要拼了命地、挣扎着从眼睛爬出来。
      闭上了嘴巴,也要从眼睛里爬出来。

      可是,不可以。
      他是寒门弟子,是卑微门客,或许还有多舛仕途,还有流离半生。所以哪怕被这热度灼伤,哪怕如飞蛾不自觉想要靠近。
      他都不能。
      他都,不能。

      徒手摘星是痴人说梦,盲眼追光必不得善终。
      所以,不能。

      新年时,穷乡僻壤的土地上终于吹来了一封信,上面的字生疏歪曲,是王家卖牛供上私塾的娃娃代写的。
      王阿伯说,以前给桑风凑过钱买书的痞子张七死了,乡民念邻里一场给他下葬。
      王阿伯说,同桑风一起长大的耕牛如今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啦。
      那纸上墨字洋洋洒洒,皱巴巴的信纸续了一张又一张,生怕说漏了一件小事。
      信末,王阿伯问他,何时衣锦还乡。

      桑风甚至难以提笔回信,仿佛那滴在纸上的墨一滴一滴都是他的心头血。
      他懊恼,他羞愧,他难言一字。
      他入京赶考时十六,没钱打点。
      考官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启唇一句“文章不到火候”,便葬去了他的前景。
      等待会试一晃三年,他如今已经十九了,却只是一个小小门客,靠寄人篱下在京中生存。
      山野之间还有期盼他回去的父老乡亲,这头却怎么都看不见出路。
      李家自然愿意帮他打点,但这也就意味着他自此与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怕出人头地也要收到恩情的三分制约。桑风不想被卷入这些氏族斗争,更不愿让人当棋子使,便又回到了死局。

      心中郁结,行文也就滞涩,体悟距离书经中的圣人言也就越来越遥远。

      会试将近,桑风这落笔变得愈发艰难,心中的焦虑堵塞了文思。

      可是……

      他垂眸,笔尖勾勒出姑娘挽指刺绣的模样,很有技巧地点上神韵。
      他想起三年前姑娘勒马的神情,那睥睨的眼神就仿佛她是一名锐不可当的将军,在艰难困苦里也能大杀四方。
      如今的她柔和又平静,从眼睛里跑出来的温柔,一点点破开世间的肮脏腌臜,使温暖良善得以窥见天光。
      忽然间,那股打死的郁结都被这种温柔软化,心满意足地松口了,令人感到一阵阵的被救赎般的宽慰。

      他不知不觉完成了这幅绣女图,最后一点墨迹干涸,乐巧赞叹起来。

      画中只见两位姑娘的半身,因此脸上与手部的细节得以充分勾勒。色彩铺陈又晕染得体,纤纤玉指,锦帕红丝,美得艳丽而靡。

      最出彩的是眼睛,姑娘顾盼神飞,连那鸦羽般的睫毛都被根根绘出。从眸子里流泻出来的柔情与欢悦,被眼尾那点殷红脂粉酿成酒,醉倒人的言语。

      旁边的人等不住,扒开少年探脑瞥了一眼,当时便惊得鼓起掌来。

      乐巧渐渐冷了眸里的笑意,微笑着的脸庞如凝固的羊脂,假面一般怪诞。

      随着画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当事人之一乐娇也坐不住了,放下针线走上前去。
      只是画周边围得水泄不通,就连桑风都站在人群边缘。

      乐巧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李冉的旁边,同自己的好友攀谈起来。
      “我姐姐很温柔,是不是?”

      李冉回想着刚才对方轻而缓、慢又柔的声音,点点头。
      乐巧的性格就像水一样,她的影响就如同春风化雨,不言不语间一点一滴渗透进人的心防。若说艰难困苦是风雨满楼,她的身边就是风眼中心,那里宁静安和,那里星辉晴朗。

      “她这样的人,没有谁会不喜欢吧?”乐巧故作无事地说。

      “你什么意思?”李冉是个细腻人,当下就微微皱起眉头。

      乐巧没接话,只是看着某一点,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放得很空。

      李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锦帕上抓出道道褶皱。

      乐娇挤不进人群,于是偏头问旁边的人:“你画了什么?”

      桑风垂眸,看着她柔软的墨发,突然便连她说了什么都没有听到。

      “公子?”乐娇没得到回应,抬头看向他。

      视线相撞,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清晰得现出形来,灵魂在此刻通过一种奇妙的契约连结,传递着情感的温度。
      乐娇看到他的碎发在风中微微摇晃,投下的细碎的光影害羞地摇摆着。那双琼浆洗过的眼睛看着她,里面的温柔是燎原星火,一着她的脸就烧起红色。
      桑风该移开目光的,可是连眨眼都做不到哪怕一下。就这么,不错过她的任意一个表情的,贪恋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生得格外漂亮,因为眨眼猫儿一般地眯起。再睁开时如打开一把小扇,纯澈的眼神幻化成一个个钩子,把人往里面拖。

      李冉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一个垂首,一个抬头,那样和谐又——
      般、配。

      “莫辞红丝连理。”乐巧轻轻启唇,似乎只是一时兴起,吟诵一句毫不相关的诗,“纵千般春晓争艳……”

      “住口!”李冉猛地站起身,那颗被小心翼翼的爱慕装得满满当当的心脏,在此刻被人晃得如同半瓶子水。

      “最、喜、君、郎。”乐巧并不看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李冉家教优良,浑身颤抖着克制怒意,却因为最后的遮羞布也没有留下,眼眶里积蓄着浅浅的水光。

      “李冉。”乐巧偏头看她,“我姐姐会喜欢他,她喜欢风光霁月的、温暖良善的人。”

      李冉压着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怎么样?”

      乐巧忽而笑了,脸上浮现起一种运筹帷幄的神色。
      随着她启唇,李冉的眼眸因震惊微微睁大。

      “这……岂不是害她?”李冉后退一步,惊骇还未从心上褪去。

      “你平心而论,多少人对此趋之若鹜。”乐巧嗤笑一声,“爱而不得的,可不是她。我们只是催这瓜熟蒂落,又何来害她之说。”

      李冉看看远处挽起唇角的少年,忽然感受到一阵恍惚。
      他已经,许久没有笑了。
      在这种恍惚里,玲珑心思被微妙的妒意和惶恐一寸一寸冻结,成为易碎的琉璃,只需稍加一点力……

      她在对方戏谑的目光下,缓缓地、又犹豫地点点头。

      没有人知道两个姑娘谈拢了什么,所有人都陶醉于那张惊为天人的画上,讨论画技、琢磨情感,好不热闹。

      “姐姐,再不回去娘亲就该骂我们啦。”乐巧亲热地跑过来挽住她的姐姐,又偏头对另一人说,“桑公子,你要送我们否?”

      李冉出于隐秘的愧疚,没有打断他们说话。
      桑风看了看她,才拱手道:“小生便代李姑娘送二位出府了。”

      走在路上时,乐娇忽而闻到一阵醉人的桂香。
      她疑惑地开口:“府上可是植着冬桂?”
      天气渐寒,马上就要入冬落雪,桂子早该败了。

      桑风摇摇头,回答她:“只是落得迟罢了,终究会败的。”

      乐娇颔首表示明了,下意识看向他,却微微皱起眉头。
      她启唇,轻声问:“桑公子,你不高兴吗?”

      细节是很难骗人的,那些不经意流泻的神色,多少会暴露一个人的心思。
      他的眼神很空荡,里面的温和为了温和而温和着,总觉得,在极力掩盖着什么很难过的情绪。

      桑风闻言冲她微微一笑,道:“姑娘怎么会这么想。”

      乐娇抿唇,看着他不说话,迈出的下一步蓦地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往前倾去。

      “姐姐小心!”一直当哑巴的乐巧非常适时地惊呼出声。

      桑风还未意识到什么,手就已经伸了出去,扶住姑娘的肩膀。

      乐娇刚刚站定,愣愣地说完刚才想说的话:“你看起来,笑得很难过。”

      桑风的瞳孔略微放大,接触她的手猛然收回,像碰了火。

      三人不知不觉走到门口,乐家车夫安静地等着。

      “姐姐。”乐巧凑过脸笑嘻嘻地说,“桑公子虽是李家的门客,可名声不小呢,你就别为他担心了。”

      乐娇越听越觉得抓住了什么,忙问:“桑公子,你……是想考取功名吗?”
      李家爱才,向来喜欢收那些如今赶考的穷书生作门客,当然,这人必须有真材实料。

      桑风羞愧地回答:“小生不才,仍未榜上题名。”

      李家,书生,乐巧……
      乐娇上一世没见过乐巧的夫君,乐巧被赶出去后父母更不准提她的事。到后来穷书生成了状元郎,乐娇的心又被抄家之祸占得满满当当。再有乐母被赶出状元府,使那人成为不齿的存在。
      于是这人姓甚名谁、长何模样,乐娇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桑风的才学能让乐巧都诚心夸赞,李府里恐怕难找到第二个,所以,他极有可能是……

      种种不知,令她时至今日才认出来,这是那个将来大有作为的经纶世务之才。

      可是,眼前的少年给她的印象是不差的。

      乐娇动了动嘴唇,情不自禁道:“公子,你信命吗?”

      桑风因惊讶顺势接话:“什么?”

      乐娇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无比认真地说:“不管是什么令你感到难过,总有一天,你都能亲手剪开这束人的茧。”

      刹那间,宛如一雨入江,少年闭塞的心被这淅沥打得再不能平静。就如同尝遍杂陈百味后,自以为对悲苦习以为常,却被人蓦地用温柔的声音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桂子倔强着熬了晚秋,馥郁得快要腐烂,散出来一阵阵金黄色的香。
      吐息间嗅到的风一定融了酒的味道,否则怎么只是闻着就觉得醉。

      风送来了,他此生都难忘怀的话语——
      “我相信你。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十年后,好友询问官至宰相的桑风,是否还有他做不出诗的题。

      彼时,青年露出追忆的神色,慢慢地说:“有。倾尽我毕生所学,言不出其十之一二。”

      好友吃惊,连连追问。

      桑风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自言自语道:“我曾见过,永不败落的桂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一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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