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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昭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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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乡镇,山不大,三十三座两三百米的小山,连绵不断,裸露着岩石和土沙。镇也不大,六个村子聚集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冬热闹春秋萧条。
本文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最西面的一座矮山,名叫西矮山,因为风水比较好,成了谷青村的祖坟所在地,那里的人死了都会埋进山里,山下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种着红薯和土豆。
西矮山上树不多,大多是柳树,只有一棵槐树,一到六月,满树金黄,纷纷扬扬,花香馥郁。
宋昭坐在那棵槐树下,右手中指食指夹着一根烟,也不吸,任由香烟一点点燃烧,脚边已经有八九个烟屁股,他偶尔抬头看看槐树,思绪飘远,回忆着宋家百年兴衰。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在土改的时候,那些贫农和佃户挥舞着木棍和农具,叫嚣着“打土豪分田地”,先冲进了地主家里,说地主数年来的为富不仁,也说他们是替天行道,将肉眼可见的所有值钱物什都搬走扛走,一个不留,只留下空荡荡的破败不堪的房子和深受重伤哭天喊地的一家人。他们修整一番,又喜气洋洋地冲进了富农家里,重复之前的作为,然后是中农……
有这样一户中农,家里只有孤儿寡母三个人,她的丈夫、公爹、小叔子都死于几年前的抗日战争,留下为数不多的家产让三人勉强存活。
那些疯狂的贫农冲进家门的时候,寡母紧紧抱着两个孩子,满脸哀求,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们,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别伤害我的孩子,东西都在里面,都给你们。”
领头的人挥挥手,半是夸奖半是威胁,“苏寡妇,算你识趣,但你可不要藏私,所有的财产都是大家的,要是惹毛了俺们,地主就是你的下场。”
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她知道自己守不住这十五间大房、二十亩良田、三十亩山地,只能妥协和退让,不是胆小怯懦,而是无计可施。
她抱住两个孩子,在他们耳边小声说,“大文小武,看清楚了,就是这群疯子,这群魔鬼,记住今天,你们一定要出人投地!你们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们要看清楚他们进进出出,扛走了做过举人的太爷爷买下的架子床和大柜子,扛走了她丈夫亲手打的黄梨木的木桌木椅,扛走了那些价值不菲的陶瓷瓶罐和笔墨纸砚,可他们还不知足,亦或者说是别的,不知是谁起的头,最终将三人赶出家门,住进只有两间茅屋的老宅里。
……
又十年,寡母老了,大文小武也长大成人了。
这一年,是1960年,不可说的一年,我只知道,大文死了。
寡母趁着夜色将大文埋进西山,带着小武守了一个月,期间,他们清楚看见有一户人家刚刚埋了早夭的幼儿,有人偷偷跟着,待他们一走,就挖出孩子,清洗干净,拾柴生火……
寡母跪坐在坟茔前,呢喃着,“大文不怕,娘不会让人吃了大文的。”
“娘,您别憋着,我害怕。”
也不知寡母有没有听见,宋小武只能看见她花白的头顶和微微颤抖的身躯,他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忽然想起母亲年轻时美丽的容颜,而今时过境迁,她已被生活折磨得苍老憔悴。
“娘,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寡母抬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叹了一口气,“小武,哪里都一样,你从小身体就不好,万一……娘怕啊,以前热热闹闹一家十多口人,现在就剩你我了,我送走了你爷爷奶奶,二爷爷三爷爷,你叔叔,还有你爹,还有那些早夭的孩子。你活着,你是我宋家的根!娘不要东山再起,更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宋小武,娘求你活着,别走。”
小武点点头,他也知道,根本走不出去,走又能走去哪里,可是想要在这里苟延残喘,又谈何容易。忽而想到什么,他轻声说,“那,嫂子的事情……”
“不要跟我提这个女人!大文他……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吃食留给玉兰,我恨啊,等看见的时候,已经晚了……要不是她,大文也不会死,怪她,怪我,要不是我说这门亲,也就……”
“娘,小武……”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们二人刚说到玉兰,玉兰便走了过来,出现在二人面前,也不知是刚刚到,还是已经旁观了许久。
她先到大文坟前三叩九拜,又跪着说,“娘啊,您恨我吧,要不是我,文哥也不会死。但文哥走了,不管怎样,我还是您儿媳妇,我替文哥尽孝养老。我在文哥这里发誓,生是你宋家的人,死也是你宋家的鬼,我要为文哥守一辈子。如违此誓,我不得好……”
寡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良久,才说,“玉兰,你嫁给小武吧。”
小武震惊地看着苏寡妇,不敢置信,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反对,“不!娘,我做不到,玉兰她是我嫂子!”
“她和老大还没结婚呢,往后是你媳妇,别再喊嫂子!”
玉兰只低头跪着哭,不说话。
小武一脸倔强,还想说什么。
大文躺在坟茔下,尸骨未寒。
后来,大文七七过后,玉兰耳边别了一朵白色的野花,穿着半旧不新的红色衣服,拿着一个小包袱,进了宋家的门。
第一年,玉兰生了个女儿,取名小风。
第五年,玉兰又生了女儿,取名小雅。
第十年,玉兰又生了女儿,取名小颂。
这个年代,要想生活过得去,必须要多劳动力。别人家都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能赚很多工分,也就有很多的粮食和票。而宋家,只有寡母和宋小武拼死拼活的干农活挣工分,玉兰身体不好,还要照顾三个孩子,他们一家只能温饱,甚至一度缺油少盐,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孩子们大了一些,也能帮忙分担,知道挎着竹篮去山里挖野菜采蘑菇,接济生活。他们的生活终于有了起色,又陷入新的波折。
第十六年,清明那天,细雨纷纷,寡母在上山扫墓的归途中,不小心脚滑滚下了山,幸好有同村的邻居发现,等背回家的时候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村里的老医生面色沉重地出了房门,对紧跟着出来的宋小武说,“小武,婶子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宋小武的眼泪一下子没忍住,夺眶而出,哽咽地说,“叔,我叔叔你,你再开点药,让我娘她活着,叔,我给您跪下,给您磕头,求求你了,叔……”
老医生摇头叹息,将他扶了起来,没受这跪拜,他拍了拍小武的肩膀,“别哭,你是这家里唯一的大老爷们,顶梁柱,扛起来,撑过去,和婶子说说话吧,以后……唉……”
苏小武又进了房间,母亲躺在床上,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面色苍白,眼神恍惚,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内伤……无药可救。玉兰和三个女儿都在屋内站着,小声抽噎。
“小武,小武,我看见你哥了,他来接我了……”
宋小武一慌,忙跑到床边坐下,紧紧拽着她的手,“娘……娘你看看我,你不要丢下小武,娘,娘……”
苏寡妇抬眸看了看他,忽而来了精神,“小武,玉兰,别恨我当年非要玉兰嫁给你,娘也是寡妇,受了太多苦才将你们拉扯大,不容易啊。还有,过日子要互相扶持,多说说话,不要憋心里,孩子要好好教,不会的不懂的多问问。你爹你爷爷走的早,娘一个寡妇,也没留下来什么给你,这以后,都要你自己打拼了……”
“娘,我都听娘的。”
“好小武,好孩子,你哥催我了,他怀里还抱了一个男孩给我,说叫宋昭,小武,以后我们家的男孩儿,就叫昭。”
话落,眼闭,手垂。
宋小武抓住垂下去的手,悲痛欲绝,“娘……娘……娘……”
玉兰跌坐在地上,泪流不止,对于那间纠结了十六年的事情终于释怀。她一直以为,苏寡妇是因为恨自己吃了大文的粮食,才逼自己嫁给小叔子,让活着的三个人互相折磨……却原来,她也是为了自己考虑。
三个孩子也哭成一团,小颂抽抽噎噎的说着,“奶奶……呜呜……别人都有爷爷奶奶,我本来就没有爷爷,以后连奶奶都没有了……”
是夜,草席一卷,埋入深山。
头七那天,宋小武和玉兰上山给寡母祭拜,看见坟茔里长出了一株小小的槐树苗,颤巍巍的小苗儿,刚吐露出两片青绿色的叶子,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水。
恍惚中,宋小武似乎看到母亲躺在那里,她年轻了很多,麻花辫,大眼睛,和儿时记忆里一样的慈爱和温柔,她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轻轻地喊着昭儿昭儿……
十月后,玉兰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宋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