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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暗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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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尚未平息,至少在沈清所在的地方,他能听到大兵和病人不停议论着关于“谁是那个混进来的中国人”,这已经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日本人彼此说起各种家乡和日本独有的故事,日本人才听得懂的黄段子和流言蜚语,还好沈清和他们走的不是很近,也还好沈清从次郎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他家乡秋田县的事,比如木材享誉全国,什么水果有名……这些沈清都略知一二,所以他自然把自己的家乡变成了秋田县。次郎在谈话的场合不敢远离沈清半步,每次沈清开始吞吞吐吐时他就会快速地接上话茬,以免沈清露怯,反正两人是老乡。
就这点而言,日本人也特别讲究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差异,东京的人或许瞧不起大阪和京都的人,京都仗着千年首都的名誉也看不起东京这个后起之秀。沈清和次郎两个人配合默契,总能化险为夷。
直到有一天,泉涧练习之后,沈清的教官告诉他有个人要见他。
“你好,我是山田中正的辅佐官,小泉林。「こんにちは、わたしは山田中正のアシスタントの小泉林です。」”
这位外表看起来善良的,叫做小泉林的军官出现在了沈清面前,声称自己是“山田中正派来”特此前来接沈清的辅佐官。小泉林的身后是一辆水陆军用卡车。小泉林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南京城等待山田中正时,沈清有点犹豫,一双眼睛上下防备着小泉林,显然是不相信他。小泉林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这个孩子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上钩,但是他早有准备,他拍了拍手,从卡车背后走出了两个宪兵队的士兵和……次郎。
“不——!”沈清看见次郎被捕的一瞬间脸上写满痛苦,
次郎双手被反绑在后,双肩被压着,嘴被严密地封死,他不停地摇头,示意沈清绝对不能跟他们走。这是一场生与死的抉择,沈清的额头冒汗,看得出来他变得很紧张,他看了看次郎,再看了看小泉林,这个军官穿着整齐的军服,耐心地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判断。沈清环顾四周,周围十分空旷,他想跑,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要跑,可是次郎......次郎在他们手里。
沈清紧握的五指张开,垂下自己的眼睛,在朋友和自己之间,沈清会选择朋友。小泉林会意,招呼两个士兵上前绑上他。
就在这时次郎疯了似的撞两个士兵,沈清的眼神更加迷茫了,次郎的意思就是要他逃,可是他逃了以后次郎怎么办呢?
他们会把次郎怎么办呢?
他怎么能忍受着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丢在一边的痛苦?
但他幼小的年龄显然低估了日军的邪恶,沈清天真地以为只要顺从,次郎就能活。当那两名宪兵队的士兵放开了次郎而把沈清五花大绑时,小泉林走进了次郎。
沈清的嘴也被贴上了胶带,他怒视着小泉林。但是小泉林却报之以微笑。
沈清的瞳孔紧缩眼睛睁大:小泉林从身后拿下了枪,枪口一点点对准次郎!“唔——!”沈清想发出声音,但是胶带只会绷得他脸更红更涨。
小泉林就对着次郎的头颅开了一枪,轻轻松松,气定神闲。
“这就是你背叛大日本帝国的下场。”
如果说父母的死只是沈清一觉醒来做的噩梦的话,次郎的死就是上演在沈清眼前的一桩事实。那是他最好的朋友次郎,即便他是一个日本人;那是承认了他中国人身份的次郎,即便日本与中国军火交战;那是曾经保护过他的次郎,曾经告诉他……处境危险,别相信任何人的次郎。沈清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他的眼泪挤成血,头爆青筋,但是两个宪兵队的强壮士兵把他按倒在地,沈清的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他在这一刻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啊……
这个结果令小泉林感到非常满意。他仿佛能看见自己光明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一个下兵,居然敢违抗日本帝国的意志跟中国人交朋友?小泉林想想都觉得可笑。
沈清做了关于次郎的梦。那个邻家大哥哥一样的人散发出温暖的光:“我啊,叫做次郎,家在秋田县。”他给了沈清很多帮助,第一次是帮他削木头的时候,之后很多次都是在沈清日语学习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一起在顺子小姐的看护下疗伤,一起交换自己家乡的美味,一起在床上玩耍……沈清的命是山田中正给的,沈清心里的伤疤是次郎愈合的。
当沈清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绝望,是自己自己杀死了次郎。
如果他不跟次郎交朋友,次郎就能回家见到自己的母亲了……时间不能从头来,时光倒流的话,两个人一拍即合的性格注定让两个人成为生死之交。如果立场相反,沈清也会劝次郎放弃自己,这么说,沈清越来越觉得次郎早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他懊悔自己低估了小泉林,这是真正邪恶的魔鬼,而沈清却相信了他,这或许是沈清铭记余生的错误。
沈清梦醒了,他睁开一双疲惫的眼睛,眼睛已经肿了,他到现在也不能接受次郎死在他眼前的残酷事实。环顾四周,两名宪兵队的士兵站在他的身后,小泉林坐在他对面一张桌子上,房间照明很差,只有小泉林桌子上有一盏台灯。沈清能看见小泉林那张人皮上的狞笑,这是他最想撕破的一张脸。
他被捆在一间狭小的房间的椅子上,嘴巴依旧贴了封条,连他的手指小泉林都用封条照顾周到了。显然这不是小泉林想要废话的场合。
看见人质的眼睛睁开,小泉林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造型精致的金属烟枪,他在沈清面前点火。小泉林用眼神示意宪兵队,一个士兵走到了沈清跟前卡住他的下颚,另一个士兵把沈清嘴部的封条撕开,小泉林不缓不急地走上前,脑中早就酝酿好了一套说辞:“这是安神香,有安神的作用,对身体有益。”
这是什么,沈清心里有个底,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小泉林的脸,那张脸就这样保持着微笑杀死了次郎。这绝对不是如小泉林所说的对身体有益的东西。日军侵华十四年来的大小实验室,什么杀人细菌没有?什么化学毒气没有?安神香?沈清屏住自己的吐息,即便是小泉林把烟枪放入沈清嘴中,烟雾也迟迟没有冒出来。
“给我打!「殴れ!」”
小泉林那种烟枪,站在了一边,他的表情上写满了胜利。他是处理战俘的老手了,新旧战俘他处理过不下百余个,小泉林相信自己富有经验,能把沈清玩弄于手掌之中。
卡住沈清的那个宪兵队队员对着沈清的腹部一拳又一拳,真的当沈清是沙袋了。沈清被死死绑在椅子上,无力挣扎,一轮下来以后腹部五脏俱损,疼痛难忍,嘴边也不断流血,但是这跟次郎被子弹穿破头颅的痛苦是不能比的!沈清告诉自己,他闭上眼睛忍住五脏的剧烈翻滚。另一个宪兵队的手捏住了沈清的鼻子,逼着他只能用嘴呼吸,小泉林就在这时把烟枪放入他的口中,还用打火机加热烟枪中的金黄色固体。
“咳咳……”那股烟就着血从沈清的口中经由食道吸入,沈清呼吸了一会儿便咳嗽了起来,他的食道就像一张纸一样,被高热的烟熏黑,燃烧;他的气管被无数伶牙俐齿的虫子啃食,沈清愈是难受,他就愈是呼吸;他愈是呼吸,那股烟就愈是迅速的吸入他的肺部,最终充盈他的肺部。
“滋味如何?「どうでしょうか?」”小泉林的眼睛眯起来,细细欣赏着沈清痛苦的表情。
小泉林逼着沈清吸下的,正是鸦 片。
山田中正隔了半个月再次提出了休假的申请,但是却迟迟没有批下来,医院里也是人满为患,自他上次与沈清分别后不久便爆发了著名的台儿庄战役,这是中国抗战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场大捷,作为野战医院最优秀的医生之一,山田中正火速调往了华中地区(在今天山东一带)。他这次休假就不仅仅是休个一天就行了,在四月初的时候他申请了七天,但是直到5月1日,他都没有收到任何上级的指示,申请时间确实有点长,但是从山东到南京,即便是最快的火车也要一天左右。
对沈清的处境,山田中正一无所知,这是他最担心的地方。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催促着他,或许是过度劳累,但他这些天睡眠不好,本来每天留给山田中正的睡眠时间就只有四个小时,四月的最后几天不知是魔鬼附身了还是怎么,他总是能在中途就梦醒,而梦的内容往往和沈清有关。就连一向不畏神佛,不信超自然的山田中正都开始隐隐担忧。
“会不会是我多虑了呢?”
往顺子那个医院的电话也很长一段时间打不通,山田中正听说是因为战争沿途的电话线都被反抗军破坏了,为此他甚至大为光火,但发完火以后又回到了一种无奈的困窘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