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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蝉 ...

  •   如果这个故事要让他下笔,他不知道应当从哪里开始说起。
      总之,那是一个阴天,南京城的天气转凉,却迟迟不见下雪,走在南京城街头的人们把身子藏在大衣里,那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城市,这个在他看来相比其他城市,有一分庄严,有一分古朴,有一分诗意的城市。
      透过车窗,他看见了街边来来往往吆喝叫卖的小贩,穿着光鲜亮丽的摩登少女,骑着自行车赶着回家的人;打开车窗,微微飘来了一阵煎油饼的韭菜香,西式蛋糕作坊的蛋奶味,也交杂着机车令人难以忍受的汽油味。他熟识却又陌生的汉字告诉他这里不是东京。
      对,那也是一个冬天,那是8年前的冬天——
      如同这个冬天一样。

      “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
      听见了长官声音的日军连忙散在两旁,笔直站姿装作训练有素的样子。
      一个看着不过25岁的男人踏着军靴,铮铮有声,他没有背枪,只是在腰上挂着一把约有四尺的刀,刀鞘外侧是暗金色腾云流纹,颇有古日本武士之风。
      男人眼窝深,鼻梁挺,长着一张似是洋人的面孔,身高在日军中也极为少见,开口却是地道的东京话,用词也极为讲究,不是一般日本兵地痞的粗话能比的。
      “这个□□人刚刚开枪……”
      站得离山田中正最近的日本兵指着躺在地上的约莫14岁的孩子,以一种恶狠狠地语气向自己的长官汇报军情,丝毫忘记了自己的上下级关系。
      “把他抬走,别让他继续在这里挡路。”
      这个14,5岁的身子就这样被拖了起来,左肩中弹,流血不止,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小马甲,脸上也尽是灰尘和污秽的泥土。孩子嘴里喃喃着什么,可见孩子还有迷糊的意识,即使身上左肩中弹,他的右手也握着枪不放。
      山田中正本来是没有兴趣插手这档子事的,他的研究还在做,晚上还要撰写关于各种军情的报告书,但是有一瞬间,他相信自己被什么集中了。微妙的记忆开始浮现,一点红豆大的雪花落在了他的手心里,有一个孩子的笑颜。

      是……?

      “等等。”
      山田中正的军靴踩在了他们面前。
      他抹开了孩子脸上的泥土,为此弄脏了一双洁白的手套,替孩子检查了一下伤口,给出了自己的初步判断,子弹打入的也并非要害,这孩子肯定还有救。
      “给我拿担架和医疗箱来。”

      山田中正拿着止血布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处理,车里没有麻醉药,子弹要迅速的取出来,他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受得了这份苦。
      “如果我现在取出子弹,你将会感到非常痛苦。”
      他用着英语跟这个孩子交流,他相信他听得懂。
      这个孩子,姓沈名清,民国十一年生,金陵人,是沈家唯一的长男。沈家是南京城有名的资本家,早年靠卖茶发家,在南京郊外有一处占地百亩的茶园,其出产的茶叶在民国早年就已经被当作国礼赠与外来“宾客”,以尽地主之谊。
      意识昏沉的孩子看不清眼前的来人。但是他感觉他全身好像散发出温暖的灯光和令人舒服的茶香,他像是在梦里,像是在天堂,据说人死后若是看见了美好的东西,那他就是在天堂了。
      “取……………它出……来,我……”
      这个孩子低喃着,讲出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山田的手就已经带好了橡胶手套,他将手放在孩子的脸颊上,示意孩子不用说了。
      从车里取出一把手术刀,用酒精灯做了简单的消毒。如他所想,子弹打得不深,擦进了锁骨和肩胛骨之间的一个位置,山田的手术刀划开了皮肉,在没有麻醉的前提下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不自知。当时徘徊在他脑海中的想法是——这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围绕他的日军面面相觑,山田中正却并不在意他们的眼光,他知道军队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一个事实,他知道中国也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甚至资本家庭,而不完全是日本帝国主义眼中的文盲中国人。
      而他所身处的战争的火海,枪弹的雷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残暴的日本帝国的错。
      这是山田中正自身,危险的想法。

      经过长达五个小时的手术,结果很成功。手术由山田中正亲自操刀。作为行军医生,这次的小手术,结果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个孩子的腿上确实有几处骨折,看样子他或许几个月要和支架一起生活了,只要后期康复训练做得好的话,孩子应该是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手术过后,山田换下手术服。
      已经没有日本士兵受伤了,但是他们却创造了更多的病人,其中的大多数都是现代医术无法挽救的。父亲曾经告诉他,医生救死扶伤是伟大的事业;那么与这伟大事业相反的对立面,又会是什么呢?
      按时巡访病房的山田中正站在了一间新病房的门口,过道两侧的病房不同,这间病房暂时没有名字,只是一个“禁止外人入内”的告示语,是山田自己贴上的。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Yamada.”
      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像病毒一样滋生了出来,是记忆;山田中正不敢相信自己还记得这么古久的东西。说是古久,也就是十年前吧?在美国,自己留美读书的时候。
      他步伐极其轻盈地走进了这间病房。
      他没变。山田中正认出了他,因为他认出了挂在屋子前门那个飞机模型。
      月光静静地洒在少年恬然的睡容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他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叫做“沈清”,只觉得沈清的眼睫毛异常长,不知道是像了爸爸妈妈中的谁,扑闪扑闪的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引人入迷。
      他似乎已经为这个孩子做出了很多,山田中正让他免受战乱之死,现在如果继续带着他,山田中正还将要考虑给孩子提供的营养品和生活用品。
      “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为零,根本毫无用处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军中已经有了猜疑之声。心中那点屈辱和惭愧,却不断让他产生了“想要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的幼稚想法。南京城里死去的大大小小数十万的孩童当中,只有这个,是不一样的。

      走出军区,便是一阵恶臭。
      死白的月光使这座城显得格外静寂。春天的蛆虫过早的爬出了土壤之中,因为土壤之外有一片更加温暖的地方。河流已经不能流动了,秦淮河已经变成了一条血河,大大小小的池塘也都变成了血池。穿着粗布衣服的农民尽数死在了这里,来年的庄稼地里,杂草已经预备发芽。这个地图上被叫做南京的地方,繁华的大陆首都,也会有这番模样。
      夜里,守在南京城的日军高级将领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山田中正作为少将几乎是被迫出席。
      他姗姗来迟,却不发一言。径直坐到了全场唯一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在他正对面的是中岛少将。他的部队里两名少尉的杀人比赛甚至登上了报纸。
      中岛显然对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异常不满,当山田中正坐到他对面以后,他的小眼睛,塌鼻梁的丑陋面容便难看而扭曲了起来。显然,他对山田“高调而做作”的行为有话要说,这个“伪冒的军人”正在侮辱皇军的尊严。他愤愤不平地想。
      在座的长官大多是中将,再加之山田本就不是军旅出生,所以自然和他们聊不到一块去。很多人都对这个突然的“插班生”心理不平衡。人们在背地评价最多的是:“无非就是靠着父亲在天皇面前的一点权力坐到了这个位置。”山田对这群杀人狂魔的低智行为也早已充满厌恶。
      “山田君,为何你的部队消灭的敌人数量是……不足一千”
      在场的负责人在一堆四五位数中一眼就看见了格格不入的三位数。其他部队歼敌数量都在四位数以上,少数的已经达到了一万以上。
      “回阁下,我的部队是救人的部队,而不是杀人的部队。”山田淡淡地说。当山田中正五年后偶然会想起当时说出的答案时,他为自己当时的天真感到可笑。
      对面的中岛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爆发出笑声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笑,声音穿透了整个会议大厅。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名刀「秋月」的刀刃冰凉,修长,刃口锋利,正架在他脖子上!
      原本也想要捧腹大笑的众人突然也都笑不出来了。刀锋甚至切开了一侧日本中将的帽子!
      山田家的名刀,江户时代幕府内部的神话。
      “有什么问题吗?中将阁下。”
      山田中正目光冰冷地看着中岛,中岛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他甚至连颤抖的勇气都没有,这个只会凌弱的日本中将怕一歪头就会见血。
      “偷……偷袭……算……算算什……什么武士道!”他嘴唇发白,哆哆嗦嗦。
      “我的刀,”山田中正的眼珠环视一圈,见所有人无一不看向这里,“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中刺向你的。”
      中岛的喉结发出了声响,镶金的牙齿在口腔内颤抖。
      山田中正的眼睛化成一道刺,在灯光下幽幽而顽灵,“武士道可否让你杀害过手无寸铁的平民呢?”
      “不……不不过就是几……几个庶民而已!”中岛说到“几个”的时候,那些屠刀下的血啊肉啊,漫山遍野的尸山尸海胡乱地涌入了他的脑海,一排排倒掉的中国人化作了粪土,这有什么错!他想,这是亲王大人的手谕!
      “那么……”
      与中岛毫无底气的答案相对,山田的声音一直冷静的就像坟墓里的牧师,以一种铭文沉浸在石碑十字架上的语气,一种面对耶稣受难的阴阳怪调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哑口无声的问题:
      “你和庶民的区别在哪里?”
      我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之骄子?我是注定统领这个地球的超强宇宙人?怎么听都是搞笑的答案。
      “刷——”来不见影,去不见踪。中岛只看见「秋月」在灯光下闪了闪形就被收入刀鞘。
      中岛不敢看向两边。从他的视角来看,山田,这个在日本平均不到一米七的队伍里长出了一米八大个子的高大男人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周身散发着怨恨和使人恐惧的力量。“啊啊。”恐惧。中岛想,真是久违的感情啊。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被叫做恐惧的感情的滋味了。为什么我会恐惧他呢?
      “恶鬼”这个词很自然地从他只会杀人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原来是冥王大人啊!”
      是的——人们都看见了,刀里沉睡的器魂向众人伸出了利爪,那是根植于日本精神的古老灵魂。只有上等的好刀才有这等气势,才有这般威猛!
      “咳咳。”方才询问的人面露尴尬之色,“山田君不愧为贯彻我大日本帝国武士道精神的勇敢男儿,不知近来大人身体可……”
      “我希望你们等松井石根阁造访以后询问他对诸位在座之所作所为的意见。鄙人并无此等雅致,告辞。”
      山田中正打断了那句话的后半部分,一句话里的用词万分谦恭,语气却是满满的嘲讽,屠杀平民实在是一种廉价的快乐,毫无美感也没有半分可以拿得出手的骄傲。
      门被悄无声息关上的一瞬间,在场的人眼中都露出了一种厌恶而又狠毒的表情。
      “什么嘛,山田那家伙!胆敢挑衅我们?”
      “这等嚣张,还有没有帝国的威严!”
      “山田中正在进入军队时没有接受‘洗礼’吗!?为什么那家伙和我们格格不入呢?”
      这些聒噪的乌鸦七嘴八舌的叫着,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拿起武士刀去找山田单挑,可见其恃强凌弱之丑态,毕竟所有人都没有看清,「秋月」到底是怎么掠过一旁人的脑袋架到对面中岛的脖子上去的。就像一头雪豹的攻击,当人被咬住脖子的时候,他们还在赞叹这等美丽的天上之物。日本人尤其如此。他们所感觉到的,只是这个冬天里格外的一阵凉意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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