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离》坐南望北

98、第九七章 吾心之愿

　　南方十二月的午后，即使在山中，环境还是温暖湿润，很是舒服。太阳已过中天，阳光明媚却不炽热，山风吹过，满树绿叶红花沙沙作响，伴着鸟鸣，惬意无比。
　　凤九离席地而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将对面的酒碗一翻，一碗美酒泼洒在地。
　　“怎么样，石头特意开库，取了你自个儿酿的酒，放了十几年，才有今日之味，看来以前我请你喝的酒并不合你口味，真是寡淡得很。”
　　凤九离面颊微红，双眸迷离，已显醉意。
　　面前坟茔，不过半人高，上方是石板铺就，背靠山坡，仿佛有一半隐于山中，坟旁一棵合欢树已有两人多高，绿荫如伞，轻轻摇曳。坟茔正中立着一块小墓碑，不过是普通山石所制，碑上空无一字。
　　这坟打扫得极其干净，坟前还摆着新鲜供果，可见平日维护得很用心。
　　“你说你是何苦呢！你我不过几年缘分，过了便过了，平阳关一役已将你我恩怨一扫而空，既然侥幸活下来，便该好好活着，为情所累不但坏了你自己的姻缘，还给我惹了一身情债。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啊！”凤九离一声长叹。
　　“这次我到京城，去了你家，见了石头，收了你孙女做徒弟，还把你夫人和儿子气得不轻。啊，周棠和沈湘我也见着了，果然如你所料，貌合神离，沈湘要拉沈家一起谋求储位，被我搅合了，估计现在也恨上我了。周棠嘛，帝王心术，千年如一，想来你也是想通了才去山中躲避的吧。”
　　凤九离又倒了两碗酒，一碗放在坟前，一碗端起小酌。
　　“凤七我也见着了，他在雪山里过得不错，这件事还要多谢你。遥想当年情形，如果不是你帮我善后，以我这般不计后果的作为，恐怕今日凤翔军连渣也剩不下了。哦，对了，还有影山外门的事，也多亏有你帮忙照应。看来，还是我欠了你啊！”
　　身后，那白须大汉徐徐靠近，躬身施礼道，“圣女，这是王爷给您留下的信。”说着，递过一个信封。
　　凤九离含笑接过，白须大汉又施一礼退入草屋。
　　凤九离一边拆信，一边笑道，“你看人真是没得说，跟着你的这些人里，荆竹不算武力最强也不是最聪明的，偏偏他最守得住，在这深山老林不见人烟的地方守着你，换了旁人恐怕早就一走了之了。”
　　信笺展开，只见浑厚遒劲的字跃然纸上。
　　“吾友阿离，见字如晤。
　　平阳关一别经年，南北相隔，吾心甚念。今影山尚未解禁，求入无门，只盼君伤愈如初，吾残生之愿也。
　　忆当年山中初遇，至今喜难自矜，虽世事飘零，亦不改吾之心意。然吾等凡俗之人，为孝义所累，难寻双全之法，今生唯有辜负与君之情谊。
　　今至风烛之年，涕零如雨，唯嘱沈磊、荆竹将吾残躯葬于你我初识之处，以慰吾心。待他日君下山来，如能遥望倩影，吾于地下亦将额手称庆，感激上苍之灵矣。
　　但愿来生相见，君仍是山中谪仙，吾孑然一身，便成走兽飞鸟，常伴君之左右。”
　　凤九离无声叹息。
　　沈源与自己情深缘浅，相聚不过短短数年，自己因他险些丧命，还搭上了阿宝，他也因自己情路断绝，一生亲缘寡淡，几经波折，到死仍是惦念自己。
　　一代开国功臣，偷偷摸摸在山中薄葬，除了一个侍卫，连子嗣都不告知，生生变成了孤魂野鬼，只为能在死后离心上人近一些。
　　那信中，除了表达心意，并无所求，也无一丝怨怼之意，说是写给她的，不如说是写给自己，许下来生之约的诺言罢了。
　　凤九离的心闷闷地抽痛，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苦笑道，“执着是苦海，解脱是仙乡，拿不起放下便是，何苦为了这一点念想执着至此。你既要全了孝义，便抛开你我之情。当年你成亲之日，我便说过，从此以后你我只是朋友。我去平阳关虽是救你，但更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我身为修仙者无法回避的责任。
　　生而为人，大多身不由己，何况是你我这样的身份，就算我们到了一处，终有一日也是一个世间沉浮，一个地下长眠。命运如此，让我始终犹豫不决，你心如明镜，所以才说出来生要孑然一身的话来。
　　看吧，这些年我在异世漂泊，你却如此自苦，死后也要把亲缘断得一干二净，难道这样就有长相厮守的机会吗？”
　　凤九离将剩下的酒喝干，挥手一掷，那粗陶酒碗稳稳落在一边。
　　“醒来这两年我想了很多，我这悠悠三百年的岁月，到底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修仙者先修心，我生性凉薄，入了仙门，斩断七情六欲，性情越修越冷，可偏偏我身边的家人朋友俱是热心之人。倘若不是如此，怕是你见到我时，只剩了个没心的行尸走肉，心中除了修仙、变强，可还会有一丝情义。
　　在异世活的这二十几年，除了小白我一无所有，可我看着身边的痴男怨女，却终于明白了你当年的心痛和无奈。”
　　她低下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喃喃道，“如果今日你我再相遇，我必不会让你伤心，虽然我们不能天长地久，但可以陪你一世，即使未来分开，我也会记得你对我的好，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而你，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想出两全的法子。而且我们之间的阻碍从来不是别人，我到今日才懂了这些。”
　　她眸中泛泪，嗤笑一声。
　　“可惜啊，这世上从没有如果这回事。你遇到了当年的我，注定抱憾终生，我错过了当年的你，幡然醒悟也是为时已晚。
　　现在，吾心只愿你能了却心中牵挂，干干净净地过了奈何桥，来生不要与我相遇，即使擦肩而过，也不必回头，找一个全心爱你的女子相守一生，白头到老吧。”
　　再抬头时，凤九离已恢复平静，微微含笑。
　　“你想留在影山，便留在影山，荆竹我会帮你照应，以后，我便不来打扰你的清净了。临走之前，再送你个礼物吧。”
　　说着，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空无一字的墓碑上勾画了一阵，起身时，只见碑上几个大字：挚友沈源之墓。
　　凤九离将剩下的小半坛酒端正地摆在坟前，继而起身离去。行至草屋门前，尚未扣门，柴扉已开，那名为荆竹的大汉从门里出来，一脸正色地向凤九离行礼。
　　“凤圣女。”
　　凤九离笑着摆手，道，“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爱板着脸。”
　　荆竹闻言一愣，扫了一眼凤九离，复又垂下眼帘。
　　“这些年你独自守在山中，可还习惯？很多年没回京了吧，石头他们都挺想你的。”
　　荆竹身材高大，站得笔直，并无一点老态。
　　“山中一切都很好。”说着，他微微一顿，又道，“最近一年影山气势有变，原来周围的树林还可以走走，现在不能了。”
　　凤九离点头，“山上布了大小阵法，确实不好四处走动。我已经拜过他，以后不会再来了。你有何打算？”
　　荆竹眉头皱起，生硬地道，“凤圣女，我家王爷瞒住众人葬在影山，不过是为了多见您几面，您……”
　　“他已经死了。”凤九离心平气和，“人死如灯灭，我来祭拜他便是承他的情，以后还来做什么？对着这座坟谈情吗！”凤九离反手指向身后，“过去的都过去了，对他如是，对我如是，对你也如是。”
　　荆竹张了张嘴，面对这个美貌更胜往昔的年轻女子，说不出一句话。
　　真相永远残酷，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意说破。他原来是侍卫，现在是守坟人，没有立场要求别人如何做。
　　“我可以带你上山，你愿不愿意？”凤九离突然道。
　　荆竹满脸惊讶，随即正打算拒绝，尚未开口又被凤九离打断。
　　“你这个年纪要修仙怕是有些晚了，不过可以学点养生之道。明年，他的嫡亲孙女就会上山拜我为师，你若还有心气儿，不如留在她身边，帮她调教几个忠心的人。”
　　“小小姐要上山拜师？！”这个消息真是出人意料，“您为何？”
　　“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纯属是我跟小白之间的缘分。”
　　荆竹思忖片刻，道，“小小姐既然要拜您为师，学的便是修仙之术，以后会远离凡俗，要人做什么？”
　　“未雨绸缪而已，以后你自会知晓，你只说要不要上山。”凤九离不再废话，催促道。
　　荆竹望了一眼那小小的坟茔，不由犹豫起来。按说，他不应该离开王爷，虽然王爷当年留了话，让他安顿好自己便自行离开，或回京城，或去寻个自在去处。
　　但凤九离的提议确实让他动了心，如果以后可以跟在小小姐身边，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可这坟要怎么办呢？
　　凤九离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道，“稍后我在这边补个阵，把它跟影山的护山大阵相连，不会有人撞过来的，以后你有时间可以常来看看。”
　　荆竹沉吟半晌，最后一抱拳，道，“荆竹全凭圣女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