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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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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走了,偌大的寺院剩下他们两个,没了师父师兄,没了青年和姑娘,如果一直这样也就罢了,可寂寞这种事最怕的就是比较,没有往昔的热闹作对比,哪知今日的冷清。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些以书信寄托情感的日子,不同的是,青年上山的时间少了,只有赶上姑娘放假才会上山,小师父掐着日子算着,每次上山的时候总要到寺院前等的路口等上一会,再远他也去不了。
再后来,青年上山的时间更少了,为了姑娘上学方便,青年搬了家,离得远了上山更不便了,不过信却一直没断过。
“和尚啊,政策变了,我盘了家馆子,等过几年条件好了,我就能给你开家斋菜馆了,到时候我就接你下来,变着法儿的做给你吃。”
“和尚啊,你猜怎么着,我啊把头给剃了,后厨忒热,我一寻思,这一头白头发还不如给剃了,刚好跟你做个伴,你甭说,光头还真挺利索。”
“和尚啊,我怎么听说庙里翻修了?好家伙一下子都成文物了,说好了,别的地儿我不管,我的厨房可得给我留着,还有我那屋,我以后回去还得住呢。”
“和尚啊,山里的路月底就通了,路我给你修好了。”
“和尚啊,答应你的馆子今天开业了,只做斋菜,我给你留了间包间,别让它一直都空着。”
青年给斋菜馆取名,惹尘。
哦,现在已经不能叫青年了,小外孙都叫他老头来着。
老头就想着什么时候小师父。。。。现在都大师父了,想着大师父能来这馆子里坐上一坐,也圆他一个多年的夙愿。
大师父下山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这些年来他不过就是到山脚下迎迎老头,再远的地方也没去过,山还是那座山,庙还是那座庙,城却不是那座城了,那座给他无数噩梦的城市已经彻底换了样,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是一番他陌生的想象不到的样子。
变的何止是这座城市,还有人。
他已不再是当初只会怯怯抓着师兄的小沙弥,一派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大师父寻到老头生活的城市,找到一家小卖部。
店主看他一个跛脚和尚以为是化缘的,从纸盒里拿一块钱给他,大师父行了个礼,“阿弥陀佛,施主向善,能帮我打一个电话吗?”
接通之后那边传来老头的声音,“谁啊?”
“是我。”
“哎呦喂,和尚啊,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不是,是出什么事儿了?”
老头本来挺惊讶的,后来就惊吓了。
“我找不着你家,辛苦你过来接我。”
老头一路敲着徒弟的脑袋飞过来的,车在限速的边缘徘徊,找到小卖部老板给的地址,远远的就瞧见大师父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犹如一幅慢镜头,一脸祥和的看着来往人群。
“你这和尚,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丢了怎么办。”老头一顿训斥,“你还指望着谁再捡你一次?也就是我了,瞎眼的没几个。”
大师父笑的温和,“不是惦记着我那馆子吗,就急着赶来了。”
“这老东西嘿,多大了你也不忘了吃!”
大师父站在店门口,看着牌匾。
“惹尘。。。。。。”
“啊,你的馆子可不得叫你名儿。”老头得意的邀功。
“这名儿不好。”
惹尘,惹尘,师父的意思他花了几十年才明白。
“怎么不好,我说好就好。”
老头上山的时候也会给他做些斋菜,可食材毕竟没有山下齐全,这回是拿出了看家本领,给做了满满当当一桌子,期待的瞅着大师父一一试吃。
“好吃不?”
大师父点头,“好吃。”
老头围裙都没解下,就这么坐在对面看着他吃,一如多年以前,豆大灯火下的少年,时光再怎么变,对面的人始终没变。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吧?”老头得意道。
别人再多的夸奖都不及他一句好吃。
大师父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你天天搁山上跟兔子似的吃那菜叶子,你还吃过啥?”老头嗤笑。
“豆腐。”大师父头也不抬的说,“你那天早上给我做的豆腐,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虽然没放盐。”
老头差点没拍桌子,“不可能,怎么可能没放盐!”
这是对一个厨子最大的羞辱。
大师父放下筷子,看着他不语。
老头慢慢气虚了,有些不自在。
那个早上,围着灶台企图偷吃的小师父被青年发现,青年站在他后面坏心眼的在他左肩膀拍了一下,企图吓他,小师父以前上过当,识破他的诡计,自然往右边扭脸,带着一嘴油的嘴唇擦过青年的唇,不能算作吻的一个吻让两人都楞了一下,锅里豆腐被油煎的吱吱作响,两人近到能感受到喷到彼此脸上的呼吸,鬼使神差间小师父往前凑了凑,动作比脑子反应还快,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那个动作,青年却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小师父脑子一热,黯然的垂下眸,却不料唇上一热,青年偏头亲了上来,唇贴着唇。
时间如同静止,直到灶下的柴火啪一声爆裂声,惊醒两人。
两人对那个意外都默契的避之不提,如同没有发生过。
小师父是一贯的鸵鸟态度,想不明白的不去想,青年却不知为何。
那天早上的豆腐不光光是忘了放盐,火大了,还有点糊,可小师父还是吃了个干干净净,半生回味。
老头揉搓着手里的围裙,讪讪把桌上的翡翠豆腐推过去,“给,豆腐,比那没放盐的强多了。”
大师父却没有下筷,“你不是我,又怎知我的选择。”
入夜。
老头端来一盆热水,止住大师父起身,“你坐着别动。”
他搬来马扎坐下,去脱大师父的鞋,“多久没给你洗过脚了?烫吗?”
“不烫。”
“啧,到底是老了,我记得以前还没碰着热水都叫唤着烫,那时候皮嫩的热水熏一下都是红的。”
大师父拍拍床沿,“泡一会,坐这儿,高点舒服,太低了窝着胃难受。”
老头拿毛巾擦擦手,把桌上的茶杯给他递到手里,“少喝点,喝多了该睡不着了。”
老头撑着膝盖坐下来,“多住几天?”
“不了,明儿就回了。”
“你这和尚啊,”老头拍拍他肩膀,“让你下山你不下,下了又急哄哄的走。”
因为山下没人留我。
两人就这么坐着,一时无话,却一点也不违和,好像本该如此。
大师父闭上眼,靠在老头肩上,热水泡的昏昏欲睡。
“困了?”
“别动,睡一会。”
“啧,这不舒服,要是真累了躺床上睡,和尚?”老头轻轻唤了声,“真睡了?”
大师父嗤的笑出了声,“真好闻。”
“嚯,这毛病怎么还没改?厨房泡了大半辈子,一身子烟油味洗都洗不掉,也就你不嫌弃了。”
老头偏头闻了闻,“哪像你,一身檀香味。”
“我喜欢你这味。”
“啥味?烟油子味?”
“烟火味。”
老头乐了,“我这烟火味?你那才叫烟火味,庙里的烛火香烟熏出的烟火味,我这就是俗世的味道。”
“我喜欢俗世的味道。”
手里的念珠托到眼前,“你给的未必是我想要的。”
大师父笑了笑,掺杂着份难以言说的落寞,“你后悔过吗?”
老头抬手犹豫了下拍了拍他手,常年颠勺,掌心一层厚厚的老茧,“水凉了,我去给你添点热水。”
“乏了,不泡了。”
老头起身拿毛巾给他擦脚,“上次给你送过去的药包泡了没?好使吗?”
“嗯。”
“那成,我记着呢,快用完的时候我再给你送过去。”
“好。”
老头端起水盆,“早些休息。”
走到门口转过身,“和尚,回去了给我屋子收拾一下吧。”
“好。”
夜风习习,薄雾微凉,昔日历尽沧桑落魄荒芜的寺院如今香火鼎沸,大殿里的长明灯也会长燃不熄,菩提树上的红色祈福袋迎风而舞,纠纠缠缠,如同人短暂的一生。
寺院里僧人多了,礼佛的也多了,后面那个厨房小,早已弃用,旁边那间房也空着,从钟楼走到鼓楼,最后走到这儿,大师父一身衣衫早已凉透,闭上眼还能闻到饭菜的香味,耳边锅碗碰撞中老头的轻喝,丫头,喊和尚吃饭去。
那些画面还都近在眼前,怎么一眨眼就老了?
老的都走不动了。
不惑是在房顶上找到大师父的,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胆战心惊的让他小心坐着别动,寻思着这人下了趟山怎么腿脚还利索了?
“我想看看大殿亮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大师父站起身单薄的身子晃了两下。
亮了,他说的那些都一一实现了。
不惑是吓的心都揪了起来,“您怎么越来越叛逆了?衣裳也不穿,觉也不睡,满寺的溜达,现在还学会爬房顶了,您看了一辈子还没看够怎么着?”
他去前头院子里搬了个梯子,扶着大师父下来,“您慢点。”
看不够,一辈子也看不够。
留恋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有感情。
“还去哪?我跟您一块去。”
风吹起衣角,猎猎作响。
“不看了,回吧。”
不惑看着他吃完药,又去给他铺床铺,唠唠叨叨,“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这电热毯也没通过电,还一直垫着,也不知道垫上去有啥用?”
“暖和。”
“没电也暖和?”
“我觉得暖和。”
“那夏天垫上去还暖和?”
“暖。”
老头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服,一个行李袋就装满了,最后从床头柜下面抱出个箱子,他一生从无到有,财物都不挂在心上,最贵重的不过是这一个箱子,里头一封封扎的整整齐齐的信件。
最近的一封日期是半月前。
“照你的习惯都收拾妥当了,你若来了,以后也没机会再写信了吧,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封了,这么一想心里不免遗憾,你总说电话方便,可我想同你写信,见字如面,一笔一划里都带着温度,电话里说上一句就没了,信呢好歹还能当个物件留下,你说呢?”
对,你说的都对,老头抚过一扎扎的信,可不都留下了么。
屋外雷声大响,春雨接连而至,老头掰着指头算着,暖和了,这一场雨下去,山里的野菜正是时候,摘了给和尚蒸上他自己都能吃上半盆,老头笑了,也不知道这老东西现在还能不能吃了。
老头等着雨停,雨停了就能上山了,只是没等到雨停,却等来了无相,他很意外,“嚯,主持亲自过来接我?这规格挺高啊。”
无相施了个礼,后面跟着个小和尚,抱着个匣子。
老头看他样子心突了一下。
“你是。。。。是接我的吗?”
无相从小和尚手里接过匣子,“师兄。”
“哎,你说。”
“我送师兄回家,按着他遗愿,他。。。。。。归俗了。”
老头撑着桌子看着他手里的匣子。
“他说,他终是贪恋这尘世间,不宜再长眠寺里,亵渎佛祖了。”
他还说,散尽这一世功德,只为换你余生相伴。
老头伸出一半的手收了回来,“啊,回来了好,好,回家好。”
有些手足无措,“你看我还没给你倒水,你坐,坐,坐那,别光站着。”
老头抖着手拿起桌上的水壶,带翻旁边的水杯,骨碌碌滚下桌子,啪一声摔的粉碎,老头放下水壶蹲下去捡,碎片扎进手上血顺着手指缝隙流,浑然未觉,“你说这和尚,这和尚。。。。。。”
“师兄说他不后悔,若有来世,定会匍匐佛前,日日诵经礼佛,那日你在无妄师兄跟前替他做了选择,现在他也替你做了选择。”
老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面如死灰,“他到底是怨我的。”
说完一头栽倒了地上。
清潭山有个寺院,寺里有个俗家和尚,听说他一心要出家,主持不肯收,他就赖在了庙里做了个俗家和尚,守着后院的小厨房,在后山辟出了个小菜园,给僧人做做饭,偶尔做些斋菜招待香客,据说他手艺一绝,吃过他斋菜的都赞不绝口,可那人脾气不好,不是想吃就给做的,得看他心情。
听说那俗家弟子最喜欢磨豆腐,可他做出来的豆腐却从不给外人吃。
听说那俗家弟子以前开餐馆的,还有家斋菜馆,生意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给关了。
听说那俗家弟子原本不信佛,后来大病一场心性大改,捐了半生身家修了庙,虔诚礼佛,日夜诵经。
听说那俗家弟子诚心感动了佛祖,余生无病无灾,四世同堂,百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