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香径》马蹄声凌乱

25、枉杀飞鸿

　　招商引资酒会挺洋气的。滨海城市不小，改开这么多年了，吸引投资的事儿早已驾轻就熟：大厅、红毯、吊灯、红酒，真人乐队。
　　不穿西装的不让进！女士们耳环闪闪发光，满屋子氤氲着各种香水味儿。
　　燕淮突然三分好笑，他已经看到德州土屌斯蒂文让领带勒得脖子生疼的倒霉德行了。这场合难为了这帮酷爱持枪的抠脚大汉！想起斯蒂文在他家过圣诞，穿着棉坎肩儿，坐地毯上满嘴流油地吃大包子，活脱同村儿狗剩儿。燕淮怎么想怎么觉得洋人斯蒂文在这个场合反而鬼畜了。
　　果然，不远处斯蒂文已经向高挑斯文的燕总遥遥举起了酒杯，嗯，那是只一边儿举杯一边儿揉领带的熊！刚从冬眠的树洞生生给拎出来的那种！
　　看主宾都来了，燕淮知道，他们来得不算早，耸耸肩，他不在乎。
　　门口喧闹，前呼后拥地进来了几个西装大佬。燕淮虽不各个认识，也有几分眼熟，瞅着接待的意思，他确信那是兴邦的财主们。
　　燕淮下意识扶了扶艾艾的纤腰，在她耳边低语：“你去跟斯蒂文他们打个招呼吧，那一挂领导教给我应酬。啊，顺便告诉他，他举杯的样子好像异装癖的自由女神，就说我说的。”
　　艾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提议显然很合艾艾的心思，她步履轻快地走了过去。
　　燕淮眯着眼睛打量着大厅最热闹的一边：灯光闪烁，衣香云鬓，谈笑鸿儒，酒色财气，这里无疑就是名利场……
　　他仔细把那帮老男人滤了一遍，心下略宽：还行，没有文军。不知道这老王八蛋是不是自己有羞有臊不好意思来！
　　然后就是轰轰烈烈的领导入场了。
　　冯娉匆匆赶来，看得出她回家换装之后时间紧迫，所以步履匆匆。冯娉很熟悉宴会流程，一进门就把装着艾艾PPT的U盘交给一个穿工作人员制服的家伙去预备，然后飞奔过来找燕淮：“你们……路上平安吗？”
　　燕淮挑眉：“能有什么事？”
　　冯娉不答，递给燕淮一张香喷喷的纸，那是招待会的流程安排。燕淮匆匆浏览，还算满意：艾艾的讲演非常靠前。燕淮的想法单纯，早说完了早回家。哪怕让艾艾和冯娉先撤，留下自己断后都行！
　　明明是熏风扑面的和谐场景，燕淮就是怎么看怎么不踏实。
　　冯娉哂笑：“咱家艾工呢？”
　　燕淮挑挑下巴：“应酬金主呢。”
　　冯娉大感欣慰，难得斯蒂文对着艾艾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燕总还这么淡定。
　　很快有会务人员来找冯娉，这个家伙身体瘦弱，语气含混：“设备安排好了，请艾……艾工上场。”
　　燕淮正要细看他，那个家伙又没入人群不见了，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这里人多。
　　冯娉拍了拍正在和斯蒂文聊到大笑的艾艾，在她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艾艾点点头，向斯蒂文打个招呼，然后提着裙子飞快地向演出台走了过去。她白裙摆摆，衣袂飘飘，活脱凌波微步的小仙女。
　　艾艾上场的时候，很多人都惊喟了一下儿：多好看的工程师啊！
　　艾艾略羞涩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眼角余光扫了第一排的燕淮。燕淮微微垂头，如骑士般向他的美人执意。艾艾心领神会，笑容有点俏皮。
　　射灯之下，她白色的长裙微微泛着银光，她白皙的皮肤也微微泛着光，艾艾是故事里的白玉美人，是那种上等羊脂玉，一敲即碎的那一种。
　　讲演很顺利，比艾艾下午考虑得顺利。经过燕总大开大阖大删改，讲演的技术含量已不高了。艾艾在英语国度呆了十来年，所以自带同传功能，每一段落都双语阐述。而略微出乎燕淮意料的是：这段新晋取专利的过滤膜制造过程，艾工讲得非常耐性，给了更多的干货。比燕淮的设想更加顾虑了目标客户的需求。对于滨海招商这件事儿，艾艾比燕淮上心：事已如此，她真的想把斯蒂文他们拉住，创造更多就业机会。
　　在艾艾的心里这才是双赢！
　　台下几位潜在金主对艾艾的讲演很有兴趣，时有掌声响起。台上台下的互动也生动有趣，频传笑声。端坐远方的贵人们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于是就有耳语，台上这美人，是谁家掌珠？如此出息！
　　行礼如仪，艾艾的演讲也进入了最后的轻松环节。她只需再放一段怀璧科技的企业宣传片，就算圆满完成今天的任务。台下还有潜在客户想和她聊几句，然燕总已把美人的朱红的斗篷挂在了胳膊上，预备向众人辞行了。这有一点饥饿营销的味道，有公事，明天去公司谈。比较牛的供应商都讲个身段。冯娉看明白主公的意思，左右燕总也不会让艾艾多呆，她转身去叫胡春备车回家，护送艾艾回家这事儿，她随行。
　　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屏幕上，鲜明画面陡然翻转，怀璧科技的宣传片变成了画质粗糙的录像，单调冷酷的播音腔：某某年，我市打击卖春□□窝点，收容失足妇女九人。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张娇嫩漂亮的女孩面孔，她狼狈地被按倒在地，衣衫不整！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艾艾僵在了台上，脸色瞬间苍白的像个死人。
　　在最初的惊骇沉默中，投影仪还在持续工作：场景转换，影像摇晃，片中的光线并不好。逼仄窄小的房间，厚重的桃红窗帘，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介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小姑娘……
　　图像中嫩柳一样的身体显示这个女孩刚刚长成。那个男人毫无征兆地把女孩的面孔推到了镜头的正前方：他粗暴地将她长发掠开，露出一张姣好的秀丽面庞。突如其来的强光之下，小姑娘肤若凝脂，白得闪闪发光。那男人恶狠狠地说：“章月龄！有种你就继续闹下去！”
　　全场一阵惊呼，大多数人都认出了：镜头中的少女是艾艾！应该说是少女时期的艾艾。
　　镜头里，年幼的艾艾一直在哭，不停地哭。
　　当她身上最后一条雪白的浴巾被强行抽走的时候，镜头里的女孩儿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那叫声凄厉又绝望，是重伤垂死的幼小动物最后的哭喊。
　　那男人一个耳光把她打到在地，于是……满屏幕都是……白花花的……少女的身体……
　　背景音里，一个变态的男声捏着嗓子，恶毒地哼唱着一首童谣：“玛丽有只小羊羔，小羊羔，小羊羔……啊啊……雪白的羊毛。一天玛丽到学校，到学校，到学校，羊羔跟在她后面。惹得同学哈哈笑，哈哈笑，哈哈笑，羊羔怎能进学校，能进学校……”
　　后来……男人的歌声和女孩的哭声含混混沌地全部搅合在了一起……
　　讲台上的艾艾已经僵硬了，她瞪大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投影仪，手指痉挛地扣着桌面，细细的牙齿已经把嘴唇咬出血线来。
　　人群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燕淮！
　　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不由分说抡起椅子，“哗啦”一声把投影仪砸了个粉碎。
　　碎片横飞，火星四溅！
　　艾艾好像突然受了巨大惊吓，她陡然抱头蹲下，如投影仪里的小女孩那般歇斯底里大叫了起来。
　　燕淮苍白着一张脸，兜头盖脸用红斗篷严严实实地把艾艾裹住，把她打横抱起。
　　站起身的一瞬间，燕淮恍惚了一下儿：刚才为了方便艾工播放宣传片，宴会大厅的灯光被人为调暗了。现在看来，整个现场人影摇摇，如魑魅横行。台下众生，窃窃私语，目光闪烁，且鄙且惊。更有远方，良贱种种，混沌不明，恍如妖域。
　　看着这个地方，燕淮陡然有种出离荒谬的感觉：三分钟之前，怀里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还在全心全意地为本地招商引资大作设想，盼着来年就业岗位大增，或可解释寒冬强拆一二……
　　耳边不期然响起，来时母亲的幽幽太息：“她此去必然负薪救火，你也如此不自量力……”
　　燕淮瞬间几乎想笑，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没有人敢和燕淮对视，大家都默默地垂下了头。
　　匆匆冲上来的冯娉惊叫一声：“我们……”
　　燕淮打横抱着艾艾，大步流星，他冷冷地说：“我们走！”
　　冯娉脸色苍白，微微拽着燕淮的胳膊，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她的手在抖，腿也在抖。虽然屏幕上的女人不是她，但是冯娉本能地感觉到，作为女人，她无疑也被冒犯了。人群中居高临下的鄙视轻侮与羞辱简直无处不在！只要你是女人，无论多么聪明有为，只要有丝毫污点，那么就是污秽下贱！且永世不得翻身！仁人君子，得而诛之，口诛笔伐，符合天道。
　　他们边亵玩，边挞伐！然后居然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全部合情合理！
　　那是冯娉第一次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浑身酸软，不止抬不起头，简直抬不起腿来。
　　燕淮是不会抬不起腿的，他目光炯炯，煞气腾腾。
　　他想杀了谁给艾艾报仇！如果杀了谁能让艾艾好起来，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在场众人自动为燕淮闪了一条退路，燕淮挺胸抬头地抱着艾艾从人群中穿过，恍若劈开红海的先知摩西。
　　燕淮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如果一个地方以羞辱被害人为乐，那么那里就不是人间！
　　索多玛灭于天罚，因为它不值得拯救！
　　他只是心疼艾艾，他怀里的艾艾已经抖成一团了。燕淮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就像抱着被蒙古铁骑践踏的粉彩官窑。那样漂亮的、易碎的传世珍品。
　　他……差一点儿，差一点儿就把她修好了啊……
　　想到这里，燕淮的手都在微微地抖，然而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他不能再吓她了，她已经够害怕了。燕淮狠狠地抿住了嘴：他一定会把她修好的！一定会！
　　胡春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胡春不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胡春手忙脚乱地发动了汽车！
　　冯娉苍白得像个鬼，坐上副驾驶座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胡春脸色苍白地看着冯娉，贴心地把空调打到了最热。
　　燕淮一点都不抖，燕总眼珠子通红通红的，看上去刚刚踏过尸山血海，就像刚刚杀了很多人！
　　胡春一点儿都不怀疑，燕总就是在盘算着怎么杀人。
　　碰上这种事，不想杀人的，还叫男人么？
　　胡春一脚油门开出去的时候，冯娉哭了，抽抽噎噎地，像个无助的小姑娘。
　　艾艾始终没有哭，她就像个死人一样毫无声息地倒在燕淮怀里，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也许，十来年前，她就已经在那个艳俗桃红的房间里窒息而死了，如今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缕不散的冤魂。
　　胡春不知道怎么会出这种事儿？也不能理解谁他妈会干出这种事儿？干出这种事儿的这还是人吗？！
　　胡春偷偷擦了擦眼角，定定神，问燕淮：“去哪里？”
　　燕淮说：“回家。”
　　胡春“啊？”了一声。他真的不明白燕总是怎么想的？艾艾都这样了，一般好人受这么大刺激都许死过去，难道……难道不要去找李鑫看看吗？
　　但是燕淮非常肯定地说：“回家。我们回家。”
　　胡春怔忡一下儿，才明白过来，这话燕总是对艾艾说的。
　　艾艾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胡春吸了吸鼻子，想：还好，至少还有个人对她说，回家，我们回家……
　　回到别墅，燕淮飞快地打开了所有灯，扭开所有的取暖设备，把电子壁炉也开成火光熊熊的样子。真道是光，毫无黑暗。
　　讲老实话燕淮也不知道怎么治愈艾艾，在他心里甚至下意识地开启了驱魔的模式。
　　燕淮甚至试图喂艾艾喝了两口酒。艾艾看着还行，不哭不闹的，只是面无表情。
　　冯娉抢过酒瓶子，自己灌了自己一大口，她定定神，还是打电话把李鑫叫了来。
　　燕淮兀自把艾艾抱到了她房间的拔步床上，不由分说地给她身上堆满了轻软的鹅绒被，然后拉上了大床的所有帷幔。于是屋里很亮，床里漆黑。艾艾果然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胡春第一次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艾艾屋子里会有这么个顶天立地的拔步床？那是个类似安全屋的存在。燕淮这是砸下重金，为艾艾营造了一个类似于野生动物巢穴的休憩之所,看着古怪，实则用心良苦。
　　艾艾随波逐流地任凭燕淮摆布自己，换衣裳也好，堆被子也罢。她混不在意，真的是把自己豁出去生死凭天了一样。如果燕淮撒手，她就像个小动物似地蜷缩角落里，双手抱膝，长发遮眼，尽量把自己的体积弄到最小，好像这样就能假装自己根本不曾不存在过。
　　艾艾本能地排斥任何人，甚至燕淮的靠近都会让她些微惊悸一下儿，然而也就止于惊悸了，她已经完全没了反抗的意愿。就算此时燕淮把她拉出去砍头，估计她也只是安详地闭上眼睛，随他心意。
　　看着这样的艾艾，燕淮长叹一声，他好好地帮她盖上了被子，拉上了帷幔，静静地退到一边儿守着她。
　　如果她要与世隔绝，他就成全她。
　　燕淮眼角的余光看到门口发呆的胡春，他怔忡了一下儿，辞不及意地胡乱吩咐着：“那什么……春儿……你……去给大家熬些粥吧……”
　　胡春才省起其实自己不该站在这里发呆，他搓了搓手，飞快地跑去了厨房。
　　冯娉坐在楼下，神色不安地等着李鑫。人与人之间关系挺奇怪的，冯娉上个月还不怎么看得上这个事后诸葛亮专给跳楼的打包票，说他们都是抑郁症的神经科大夫。事到如今，她反而挺盼着见到这个深夜出诊的年轻人了。冯娉坐在一层的老虎椅上，头一回觉得燕淮的别墅太大了，大到让人心虚。她这会儿很希望身边儿多几个人的，尤其是那种提溜着牛津包，永远四平八稳，华生医生似的稳当人，男人完全不需要像燕总那么漂亮，端正沉着就够了。
　　四肢还有些微微战栗的冯娉现在很盼着李鑫能坐在自己身边儿，像那晚一样给自己杯热水。
　　李鑫来得很快。他表情严峻，且面带寒霜。冯娉迎上去还要说什么，李鑫果断地一伸手：“我都知道了。”
　　冯娉了然，当着那么多贵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按察使家的公子爷，倘懵然不知，那才有鬼了呢。
　　李鑫飞快地冲到了艾艾的卧室去看他的病人。燕淮满脸期待地瞅着自己这个哥们儿，大概看了看艾艾的状况，李鑫冲着燕淮一摊手，什么都没说。
　　燕淮双手捂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跟燕淮不同，艾艾好像不太认识李鑫了，她努力地往床里面缩去，本能地离这个男人远远的。
　　冯娉伸手想拉着艾艾：“艾艾不怕，姐姐在……”
　　艾艾蹙眉，挣扎。
　　冯娉失落地撒了手，原来艾艾讨厌的不止是男人，她好像对所有喘气的人类都不抱好感。
　　看起来，现在唯一能接近她的活人，就是燕淮了。
　　李鑫只好让燕淮抱住艾艾，帮她注射了一支满满的针剂。被注射过的艾艾依旧瞪大眼睛，满脸警戒地看着所有人。
　　燕淮泄气地问：“你就不能让她睡一会儿么？”
　　李鑫叹了口气：“最大剂量了。她睡不着，我也没办法。这些年，所有大夫给她用了太多这样的药。剂量再大，她会在昏睡中窒息的。”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唯有床上的病人，飞快退回到了她心目中“洞穴”的最深处，用被子飞快地遮住自己。
　　李鑫能理解艾艾：在这个病人的潜意识里，总想抹杀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如果让她许个愿，那么她一定会希望自己根本不曾出生过……
　　破天荒地，胡春同志被燕总派去看着艾艾，他们三个要去楼下聊聊，如果胡春能喂艾艾喝点儿粥，那么就是最好。燕淮想了想，还是嘱咐胡春：“不要勉强她。你只看着她不要……嗯，看着她就行。有事叫我。”
　　胡春觉得这事儿他能做到。艾艾当然拒绝任何食物，她只是躲，看都不要看那香喷喷的甜粥一眼的。
　　于是领命的胡春，就老实巴交地坐在远远儿的凳子上和蜷床角的艾艾大眼瞪小眼。
　　有一瞬间，胡春觉得自己对面是一只炸毛的猫。
　　他记得恍惚听兽医说过：猫炸毛也是一件很悬的事儿。有一种毛病叫做：猫类应激。没治！说白了就是猫把自己活活吓死了。
　　胡春看着脸色青白的艾艾，他觉得她这样下去也会把她自己吓死的。
　　他想劝她两句，可张张嘴，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
　　二层，燕淮的房间。
　　燕淮满脸希冀地看着李鑫：“你总会有点儿办法的，对不对？”
　　李鑫双手抱肩：“我不是神仙！现代心理学可以把一棵当年简单粗暴拔出来的小树勉强种回去不死，那也需要慢慢培育才能恢复元气。现在可好，一宿之间，他们把这可怜巴巴的小树苗拔出来，大卸八块，刴成劈柴，做成根雕，然后你把这堆零碎儿送到我面前，让我把它恢复成一棵树。我是大夫，不是神汉好不好？”
　　燕淮用头轻轻地撞了一下墙：“你是大夫！想想法子！求你了！她会死的！”
　　李鑫叹口气：“我现在勉强能让她求死不得。”定定神，他抬起头：“你……要做个心理准备，她可能真的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