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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 21 ...

  •   很多年以后,忒休斯仍会梦见那个夜晚。
      1918年的初秋,他只身进入莱茵河左岸的黑巫师营地,营救被掳走近一个半月的马赛尔·穆迪,来自美国的战友帕西瓦尔·格雷夫斯在远处的沼泽地里帮他放哨。
      协约国兵败如山倒,他们相信麻瓜战争已近尾声,同时耗尽心神才找到了黑巫师的这一个据点。他们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这次战争中最后一拨仍留在法国境内的大型黑巫师团体。
      “荧光闪烁”发出的亮蓝色在潮冷的风里摇晃,借着那点飘摇的光线,忒休斯看见自己的上司、导师、亲如父兄的长辈、最好朋友的父亲,瘫在墙角边像被剪掉双腿的玩具。他记得马赛尔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有在他的身体旁肆无忌惮穿梭的老鼠;他记得藏在结成条状的头发间,一双迷蒙之下仍保留坚毅的眼睛;他记得马赛尔如何张开干裂的嘴唇,冷静地命令他,“你要杀了我,然后带着情报马上离开”。
      他也记得他们之后在昏暗窒息的牢房里如何绝望地争吵,最后的最后,他悲痛地离开,在关上牢房门的那个瞬间,听见了门内的枪声。

      忒休斯在伦敦的清晨睁开双眼,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的床铺,是一片他至今未能接受的冰凉。
      他起床洗漱,为自己准备简单的早饭,在他挑剔的镜子前尽可能精致地收拾自己,一切都规律且平静如常。只是在打领带的时候,他镜子上方那个铜制女人像皱了皱眉,高声叫道:“你今天应该穿穆迪小姐送你的那件外套,那很适合你,你要换一条款式简约点的领带。”
      为了让她闭嘴,忒休斯无可奈何地拉开抽屉,把脖子上那条领带塞了回去,并暗自提醒自己,今晚不要忘了买上一束鲜花,送给他许久未见的朋友。来自英国的狄安娜·穆迪,有一双跟她的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睛。他们从小一起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奔跑,一起去夏天的湖里游泳,在1914年前,她会用那双眼睛满含笑意地看着他,叫他一声“Theo”。
      而在当晚的萨德勒威尔斯剧院1,忒休斯知道,狄安娜再也不仅仅是以前那个毕业于拉文克劳的女孩了。他听说过一位东方麻瓜写的诗,“冷垂串串玲珑雪,香送悠悠露簌风2”,说的是丁香花就像是东方传说中的素女下凡。看着上千名观众瞩目下狄安娜的紫丁香仙子,那句诗是忒休斯脑子里唯一能搜刮出来形容她的话。
      曾经穿街走暗巷的女傲罗,如今站在属于她的舞台上,雍容高贵(当然她一直都这样优雅),温润却带有棱角,在欢呼与掌声中展现着温煦又自信的力量。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过去狄安娜如何不着痕迹地封锁了她的一部分,毫无怨言地追随着她的父母进入了魔法部;他同时也意识到,要求她承担着可能失去她在舞台上所创造的这一切的风险,去完成这次的任务是何等的残忍。

      然而,在真的又一次跟狄安娜相处时,忒休斯却立刻发现脱离了舞蹈之后的她并不快乐。她仍像过去一样对所有人露出笑容,像过去一样擅长交际,但每每她望向他时,忒休斯看见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永远下着一场朦胧的雨。他想让雨停下来,却甚至找不到那朵挡住太阳的云,于是每当他靠近她,雨又下起来。
      透过迷蒙的雨,忒休斯能看见最深处始终留存的坚毅,就像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马赛尔·穆迪。

      ——————————————

      莉塔还在的时候,偶尔会去看狄安娜的演出,并对每一场都赞不绝口。忒休斯在这十年间却没抽出哪怕一次的时间陪她去过。他总是很忙,任务、会议、文件……数不胜数。莉塔以前调侃他,说他总怪纽特不回家,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怎么回家。
      但当了狄安娜的联络人,倒让他有了去剧院的机会来。也因为这样,他才得以看见过去三十年都未曾认识过的狄安娜,那些光环和追捧之外的,连他都未曾见识过的她的世界。
      虽然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学习芭蕾,但现在看来,它在魔法世界的冷门以及她那时的职业选择始终压抑了她的部分天性。如今,在她身体里的艺术的爱与美,终于不受阻碍地开出花来。忒休斯曾经在巴黎的某个路边等待她的时候,看见狄安娜从高处的台阶跳跃着下来,延伸的足尖似乎可以触碰到无限远;他也在她还不知晓他已经在她家的时候,看见狄安娜哼着曲子,转着圈把衣服挂上摇摆的衣帽架,飞起来的裙裾扫过目击者的心间。在那些时刻,在她的眼里尚未有他踪影的时刻,在她将平常的一切幻化成舞步的诗的时刻,狄安娜是快乐的。
      忒休斯也在无意中见到过狄安娜如何在任务、排练、演出带来的筋疲力尽之间,藏在幕布里喝下大瓶大瓶的活力提升剂;瞥见了她家里排列整齐的治愈类魔药,和他自己家的不相上下;目睹她在排练厅里挥汗如雨,一次次用她的舞蹈技巧试探甚至挑战人类的极限……
      被捧到高处的“最美天鹅”,是如此坚强、如此谦逊,才飞过了高山。

      他不会忘记她名不虚传的《天鹅湖》,黑天鹅有凌厉的骄傲,白天鹅有缥缈的忧伤。而他更不会忘记的,是那场《天鹅湖》让他确信狄安娜所爱的这一切,以她独有的方式慰藉了需要得到滋润的普通人。
      那个夜晚忒休斯在剧院大厅等演出结束的她下来,彼时巴黎歌剧院的旋转楼梯下已经等候着希望见上狄安娜或者是马洛·杜邦一面的男男女女。忒休斯倚在不远处的柱子旁,看着人群中期待的眼光发呆,一个快活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我打赌你也曾经是西线的人。”
      忒休斯回头去看,一位红头发的男士正坐着轮椅往他的方向推,那个男人的眉毛非常浓密,这让他显得很精神,让人在与他相对时会忽略他轮椅上空空的裤管。
      “英军第三集团军。”
      男人挑了挑眉,和他握了手,“法军第三集团军,守的是凡尔登以北。”在那一刻,忒休斯莫名感到了惺惺相惜,那是一种从同一个地狱里回来的归属感。然而不同的是,这位失去了双腿的老兵看上去已经完全脱离战争的纠缠,而健全的忒休斯至今仍会被1918年的那个夜晚缠绕。
      “这么说你那会儿在索姆河。真可惜你当时见不到‘凡尔登的天使’。”
      杰奥姆很少与他说起战争时的往事,那是一个在他们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禁忌。也因为这样,忒休斯对凡尔登的细节知之甚少。但是听到男人说“凡尔登的天使”,他却直觉般知道那是谁。于是,男人跟他说起那位天使,一朵战火中的白玫瑰。

      男人告诉他,他见到狄安娜的时候,被炮弹炸掉了两条小腿。躺在臭烘烘的担架上,匆忙的截肢手术让他痛不欲生,连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一同失去。但每当他因为疼痛和绝望而无谓地嚎叫,总有一双柔软的双手仅仅握住他的,然后她会为他哼起音乐,待他平静下来,贴贴他的脸颊,问他好点了吗。
      后来他才发现,狄安娜哼的音乐,原来都来自各种各样的芭蕾舞。凡尔登的天使,在晚上关上煤油灯前,会坐在病房中间给伤兵们讲奇怪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是一所有魔法的学校,里面的学生们会骑着扫帚在天上飞,还会跟幽灵说话。清晨,她给他们跳舞,那是伤兵营里的士兵们最期待的事情,那让他们欣慰于在如此混乱肮脏的世界里,还存在着美,并且残酷破碎如他们,仍然有权利感受它。
      拥挤的伤兵营,多的是跟他一样的人,也多的是比他状况还要糟糕的人,但男人说,狄安娜无论看见了什么,都能温柔对待。可怜的吉姆被抬回来的时候,肚子都破了,肠子顺着肚子上的窟窿和黏糊糊的血液往外流。狄安娜蹲下来捡纱布的时候,被吉姆飞溅的血泼了一脸,但她只是把纱布塞进口袋里,抹掉了脸上的血迹,一言不发地把那些流露在外的器官捂回他的体内,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很好,别担心,你很好。”
      可怜的吉姆脸色苍白,但终于收起了狼嚎。他眼神渐渐黯淡下去,最后看着眼前的女人说:“你能给我一个吻吗?”
      她轻轻亲吻他的嘴唇,那可是天使的吻,那个男人对忒休斯说。狄安娜帮吉姆整理好硝烟中凌乱的头发,最后告诉他:“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在爱你,吉姆。”
      年轻的吉姆说了谢谢,笑着断了气。

      说到这里,男人的太太走到他身旁,热情地跟忒休斯打招呼。男人和妻子交换了一个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凡尔登的天使,她还有个心上人。”
      忒休斯讶异挑眉,看着楼梯上的狄安娜等待着这位先生的下文。
      “每天晚上,她会在窗前祈祷,对着一封偶尔收到的信。那可让伤兵营的大家都快失恋啦!”男人大笑道,就像是谈论什么青春时期的糗事,“我们私下里在猜测,她的情人被送到了哪里,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有一天,我就代表大家问了她。”
      “她没有回答。我们都在怪她故作神秘,她只是露出云淡风轻的笑。我们又打趣道,天使缺了心上人,还要面对我们这群讨厌鬼,这是怎么挺过来的呀。”
      “于是她说,‘想念他的时候,我就跳舞,给你们看,也给他看。你们都很可爱,总有一天会遇见自己真正的天使的。’”
      男人回过头去捏了捏妻子的手,“现在,我的天使就在这里了。”

      忒休斯说不清楚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自己是什么心情。当然,这听上去都像是狄安娜,但也是他未曾想象过的狄安娜。他感受过战争的残酷和荒谬,如今才真正穿过十年的迷雾,看见了那个时代的她。
      战争中尚且年少的莉塔是一把会主动出击的枪,锋芒毕露;而已经走向沉淀的狄安娜,是战壕边上拱起炮灰弹壳而长出来的一朵花,她的力量是如此润物而细无声。忒休斯感到一丝遗憾,如果在索姆河的河岸上,也有这样一朵花,他们像野兽与恶魔一样度过的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是否也会有哪怕一刻带着心颤的美和人性笼罩的休憩?
      她始终怀揣着艺术的梦,即使在地狱中,并且,她用那个梦为地狱里的凡人渡劫。谁又会觉得她不是天使呢?
      而那位“心上人”,忒休斯思及此竟感到一丝愤怒。他简直不敢相信,作为狄安娜从出生到那时的朋友,他竟对这个人是谁找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战争时他又身在何处?杰奥姆知道这件事吗?她为那个男人哭过吗(那他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他现在是否还活着?甚至,那个人就是狄安娜至今仍未结婚的理由吗?
      但忒休斯又觉得羡慕:那个“心上人”,无论是谁,能够活在狄安娜的爱中,是怎样一种如歌如舞、沉静如风的幸福啊。善良的狄安娜,柔软的狄安娜,爱美的狄安娜,她就是一首歌,一支舞,一阵风。

      ————————————————

      出发去往魔法部那场慈善舞会前,忒休斯和纽特短暂地在公寓玄关前停顿。他帮他的小弟弟整理好领结,纽特在他的动作下愈加局促,最后为了缓解长时间跟人肢体接触的尴尬,冷不防冒出来一句:“妈妈说,我要想办法让你,呃,‘重新对爱情提起兴趣’。”
      奇怪的是,这是莉塔去世后忒休斯第一次听到此类话题时候不再觉得剧烈地心痛,这一次,他甚至觉得由纽特提出这类话题有点好笑:“妈妈也说,我要竭尽所能,让你不要跟一头龙或者诸如此类的神奇动物结婚。”
      “我没有要跟……”纽特不高兴地低声嚷起来,但最终决定不再就此跟哥哥争吵。他挺了下背,咳嗽了一声,“很高兴你又跟狄安娜恢复联系了,我看见你用双面镜跟她说话了。”
      忒休斯不假思索:“严谨地说,我并没有跟她断过联系。顺道一提,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得保证。”
      纽特无所谓地鼓了鼓嘴,跟他一起走出了家门,在伦敦春季的夜雨里,这个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奇动物学家像是呓语一般说:“狄安娜的守护神很漂亮。”
      忒休斯准备施展幻影移形的手顿住了。

      一直到那一刻,忒休斯才发现,自己甚至从来没有见过狄安娜的守护神。一种突如其来的挫败感击中了他:他几乎从狄安娜出生时就与她相识,以为自己算得上是她最熟悉的几个人之一,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世界。
      他不知道她眼里为什么总下着一场雨,他不知道她已经把生活完完全全变成了只属于她的舞蹈,他不知道她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他不知道她有过一个可以日夜为之祈祷的心上人……他甚至不知道狄安娜的守护神是什么,而他重度社交困难的弟弟,却知道并且见过,而且还很喜欢它。
      纽特好像误解了他停顿的意思,在沉默间匆忙补充道:“你的守护神当然也很漂亮。”
      “谢谢。”忒休斯干巴巴地说,又状似无意间问了一句:“狄安娜的守护神是什么?”
      神奇动物学家突然一个激灵,惊恐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怪事。“什么……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的守护神是什么吗?明明你们俩的……”
      忒休斯打赌他是要说“你们俩的关系以前那么亲近(close)”,而他也觉得这个事实很讽刺。他抖了抖风衣外套,简短的陈述打断了他要说下去的话:“我不知道。”
      纽特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上去像是知道了什么惊天秘密。忒休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心里却已经被这个插曲弄得全无心情。纽特侧着头就像是做着什么心理斗争,最终吸了口气,认真地说:“你还是亲自问她吧。”

      他当然不会问她,就像他也不会问为什么她看上去并不快乐。现在的忒休斯想给雨里的狄安娜打一把伞。如果杰奥姆不在她的身边,那忒休斯想,最起码他也能算一个哥哥,要保证自己的妹妹不被淋湿。然而等他走到她身边,狄安娜却成了那个撑伞的人,她让他不被雨点打到,自己却还站在雨里。
      被纽特放进箱子里带到狄安娜家的那个夜晚,躺在她奇妙的衣柜花园里,忒休斯又在混沌的梦中回到了那些让他精神紧绷的战场。连绵不断的炮火、在他面前断气的十九岁男孩(就跟那个时候的纽特一样大)、那匹战马最终在泥地里失去□□的绝望的眼睛……还有,还有,还有关上马赛尔的牢房门后枪响有如五雷轰顶,还有穆迪太太临终前平静的笑容,还有莉塔消逝在蓝色火焰时说的那句“我爱你们”。忒休斯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感觉自己被锁在一环套一环的沉重的记忆中,他真的在尽力逃离,只是那一切像一片沼泽地,他愈挣扎就陷得愈深。忒休斯放弃了,英国最优秀的傲罗放弃了:他意识到,单凭自己他做不到。

      然后那个夜晚,有人来了。有一双温柔的双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掰开他纠缠着床单的手指,在记忆的沼泽里叫唤他的名字。当忒休斯在迷失中忽冷忽热,顽固地掀开身上的被子,总有人替他重新掖好被角。就像是他们一同躺在了那片沼泽地,他们出不去,但是陷落的速度无限放慢,一直到黎明亮起来。
      第二天清晨,他在狄安娜的衣柜里醒来,看见童话一样的蓝天,闻到早餐的香气。狄安娜抱着阿拉斯托走进来,他意识到昨天晚上,跟他一起躺在沼泽地里的正是这个他相识三十余年的女人。
      看见她下着雨的眼睛露出微笑的弧度,忒休斯终于在莉塔死后,重新开始呼吸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Chapter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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