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魇》喜寡

2、琢玉

　　天宝十五年春，重檐叠瓦起伏跌宕的红墙内，广华门前，九龙戏珠白玉阶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三司侍人盛装以待，己时三刻，滴漏响罢，重阳宫门缓缓启开。
　　入门赤旗黑凤正旗打头，金、黑、赤三色花伞各二分随两侧，金香炉，香盒，盥盆，盂各有宫侍持之，随后壮士举七凤金黄曲柄盖，伴在翟舆旁，仪舆仪车缓缓压后。
　　贵妃仪仗从宫门而来，在正德殿前停，宫装侍女有序上前，摆梯置账撑伞掀帘，行止有条不紊。
　　着正装的嬷嬷压在仪前，冷眼睨着宫人布置妥帖后，才弯着腰回身请人。
　　“劳烦嬷嬷了。”话音未落，一只嫩白的指便搭在黄嬷嬷的掌心。敏贵妃款款下车，一身素雅灼灼。
　　早已等候多时的婉妃迎上前来，携一众嫔妾娉婷而拜，熟稔道：“嫔妾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敏贵妃盈盈笑着，好不亲热：“众位妹妹辛苦了。”
　　刹那间莺声燕语环而不绝。
　　“姐姐礼佛虔诚，圣上常念叨着您，皇后娘娘也让妾等随您参研佛法呢。”婉妃性子活络，句句话话中该有的人一个不落，好一副巧嘴。
　　这样的场面经年得见，躲在辇里的我避之不及，只敢老实跪坐在蒲垫上，谨遵母妃的话，装出一派贤淑。
　　璎珞遇风叮咚轻鸣，我作势抬头，有人打帘而来，垂手恭立，请我下车。
　　来人灰衣蓝带，束发剑眉，温顺着眉眼，恰如春水潺潺，气息浅淡。
　　我也娇娇作势，抬袖掩帕，学了母妃个十成十。
　　“有劳了。”
　　拈指搭在他恭敬抬起的掌上时，我禁不住悄声问他：“我给你的袖拢没用着？”
　　而今春寒料霄，乍暖还寒，这人触手冰凉，长指如竹，骨节分明，红晕泼在掌上，引得我皱眉。
　　“回公主，小人妥帖收着呢。”
　　我抿着唇，眼里却挡不住的笑。
　　与诸人见了礼，母妃便着人将我送回水渡洲，我乘在轿撵里，想着那人随行在侧。心思犹如投入温水氤氲，施施然也。
　　甫一进潇湘馆，我便如倦鸟归巢，浑身都熨帖着。
　　秋菊带人收拾往来行李物件，我献宝似的举着几张如意符寻几位嬷嬷和他去。
　　送走几贴如意符，我还捏着最后一枚，在水渡洲潇湘馆绕了一大圈，依旧没寻到人。
　　我随手拉住个宫女，她怯怯回说，一刻前在墨香斋里见过内恃大人。
　　“好呀，你竟藏在这里，可让我好找。”顺着小宫女的话寻下去，果不其然，在斋前菱花窗下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礼佛前太傅留了功课，我贪玩总是不写，每每都是他在背地里为我偷偷誊抄，如今也是。
　　他运笔如飞，不曾停顿，我趴在沿上，歪着头懒懒散散。
　　他的功课极为用功，随我进学时在旁也是认真以待。兰嬷嬷也曾颇有微词，但母妃想来有个侍读的小黄门也是无伤大雅，只让他细细伺候着，旁得也就放任他去了。
　　“公主钗松了，怕是被嬷嬷看到又要念叨了。”
　　我混不在意，将符隔窗丢了过去，颇有些不自在。“喏，我求来的符，大抵有些用，主持亲自开光过的。”
　　他接过符细细看了才揣进袖里，淡然的眉眼融了冰雪化出春意盎然，“小人多谢公主抬爱。”
　　柳苞初绽，粉桃杏蕊，春风十里香河路，水渡洲行百丈红。
　　那些往日，总想着喜乐多好，便仗着年岁不大，从不细想。
　　事后回味，一字一句，竟全是因果祸起。
　　有小黄门来见他，远远拜下，先行了礼，我从不管这些虚礼，想来是他的俗事。
　　“公主，内监局的春炭前些日子因潇湘馆无人，晚了些日子，小人现在去取。”他捡好字帖拢在一处，才与我做了礼。
　　“您在斋里歇歇，小人很快就回。”
　　我纳罕，“这些不过是内监局的事，如何还要宫里人再要？”
　　他却道：“无妨，左右不过是那边克扣了些，娘娘与您回宫早了些时日，他们忘了罢。”
　　这便是明晃晃的诉苦了。
　　我晓得他没来潇湘馆时便受尽冷眼委屈，而今更舍不得他再如此。
　　见他带着小黄门远远走了，才拎着裙儿朝潇湘馆去。
　　酉时令响，我从母妃处回水渡洲，虽被考校了功课，但总归上过心，还得了甜头。
　　九曲回廊下，上殿后角门处，那处弯檐下有一角芭蕉，而今枯黄破败。
　　有人携灯冒雪而归，我抬掌接住这冬末春初最后一场的雪片，朝他贺道。
　　“恭喜内恃迁升掌事大人了，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