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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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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重阳节,偏将的下了雨。
进入九月,天就渐渐凉了,当真应了那句一层秋雨一层凉,一切都跟着萧瑟了起来,触目可见的都是微湿的正酝酿着枯黄的绿,而这些完全还没有显现出来却已将韵味弥散开的枯黄甚至已经彻底遮蔽了绿,遮出了纠结,遮断了情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戚少商出了金风细雨楼,看雨下得不大,便又把伞放下,忽然就想起了这么一句根本不合时宜的诗,他终还不算是读书人啊。
等戚少商慢慢出了城开始上山的时候,一大早就出来登高望远的人都已经陆续下山,曲折的山道上飘着一截一截的谈笑声,却终被淡淡的雨幕锁在方寸间,荡不开,缠成了结。
戚少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游人发间的茱萸上,以前有威说过看着那么鲜红小巧的果实就想一口咬下去的……记得在以前,年年重阳他们连云寨的兄弟都会插了茱萸,一起登高饮酒,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又是重阳,弟兄们却已在黄泉。
到了山顶已是傍晚,但一直阴沉的天却没有变暗,反而隐约有了放晴的迹象。
山顶有家店,却紧闭着门,被细雨溻透的酒招晃也不晃的垂着,凝固成一种遗世的倔强。
戚少商捋了一下头发上的水,完全没有在意自己湿透了的衣衫,叩了叩门。
没有人来开门迎客,那扇紧闭的门终还要戚少商自己打开。
进到店里,才忽然觉得天色真的晚了,一切都昏暗的像幻觉,就在这片亦真亦幻间,戚少商终于看清了店里的那个人。
顾惜朝。顾——惜——朝——
戚少商张了张嘴,没有叫出声,现在对于他而言,看到顾惜朝就是一种痛苦,这是必须铭记的仇恨的痛苦。早上杨无邪只是很隐讳的表示在这个山顶小店里有人要见他,这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个人是谁,他脑子里过了无数个名字,但绝对不包括顾惜朝。
“大当家的,你来了。”顾惜朝就那么坐在桌边,缓缓地抬头,慢慢的出声,自然的就像他们依然是掏心挖肺的兄弟。
听到顾惜朝的声音,戚少商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连绵的雨水都冲不干净的血,梦里有锥心刺骨的背叛,梦里有辗转艰辛的追杀,而现在梦醒了,他仍然和顾惜朝,和他的知音坐在旗亭酒肆里分享不掺水的酒,分享以前美好的梦。
但,到底哪一部分才真的是梦?
“该醒了……我们都该醒了。”戚少商拉开凳子坐下,“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杀你,却还有很多人要你死,你怎么敢再出来?”
“死又怎么样呢?大当家的,你不会认为我顾惜朝怕死吧……”顾惜朝扬起眉梢,嘴角划开自嘲的笑,“我要是怕死,早就死了几百回了,这年头,能活下来的都是不怕死的……大当家这样问,是关心我?”
戚少商定定的看着顾惜朝,他发现也许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顾惜朝,不论是那个和他对饮的知音,还是一把小斧破了他罡气的叛徒,甚至是灵堂上永失所爱的疯子,这些都不是顾惜朝。直到他听到顾惜朝的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他永远都不可能明白顾惜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永远都找不到一个真正的词语来固化顾惜朝。
顾惜朝,这三个字是要一针一针扎在心上,才能碰触地。
看到戚少商不说话,顾惜朝也松了口气般,摆弄着桌上的酒瓶酒杯:“大当家的,我记得在鱼池子你说你是真心和我结交,当我是兄弟,那么,在这兄弟同饮的重阳节,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再喝一杯?
这一刻顾惜朝像极了那个说要一曲以谢知音的清贫书生,飞扬的有些豪迈,豪迈的让戚少商只能不由自主的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其实,时到今日他戚少商唯一的知音也还是只有顾惜朝,只有他。
“……谢谢。”顾惜朝肯定戚少商还在乎他们之间的那点情义,但他也没有想到,戚少商直到今天还能毫不怀疑的喝下他倒的酒,很多感慨就堵成了这一句意义不明的谢谢,“你是第一个喝这酒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戚少商紧紧的攥着酒杯,虽然他很想问顾惜朝不惜通过金风细雨楼也要让他来这里到底还有什么目的,但他现在却问不出来了。他突然又觉得自己是完全懂得顾惜朝的――真正把他和顾惜朝联系在一起的,其实就是一本书一种酒。书是顾惜朝,是顾惜朝被埋没压抑的盖世才华,酒是戚少商,是戚少商义薄云天的英雄气概。如今,顾惜朝请他喝酒,回味的也是那段永远回不去的记忆。没错,忘不了旗亭酒肆那一夜的不是只有一个人。
“大当家的,你其实真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从离开灵堂那天我就一直等你来,杀我,或者让我杀了你,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的恩怨不到其中一个人死是绝对没法结束的。”顾惜朝伸手抓住了戚少商握着杯子的手,一点一点用力直到把杯子就着戚少商的手放回桌上,“我一直等,一直等,等着生或者等着死。可是,你一直也没有来……数不清的人想杀我顾惜朝,但是他们不配!为了血海深仇也好,为了江湖大义也好,为了扬名立万也好,他们都不配来杀我,只有你可以……你知道为什么吗?”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看着顾惜朝用力抓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骨节并不明显却十分有力的手,一只因为太过用力而指尖泛白的手,他没有挣开:“因为我们是知音……只为是知音,所以我可以杀你……但你知道吗,如果不去想血海深仇不去想江湖大义,我一点也不想杀你,我若要杀你,为的就只有那一条条人命!所以你不要激我,我说过不杀你就不会杀你!”戚少商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现在很失落,他开始恨顾惜朝为什么不是个哑巴,那他们今天就可以只喝酒只回忆弹琴舞剑,他一点也不想想起之后的任何一桩血案。
顾惜朝松开手,摩挲着手边的酒瓶,手指微微颤抖,嘴角却抿出了一丝笑:“大当家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被你杀,我知道你下不去手,就像我杀你下不去手,我不信你真的能杀我。”
顾惜朝的神情一下子跳脱了出来,就像原本一幅色彩清淡却云雾压抑的山水画突然动了起来烟气散尽的显出山顶上无法形容的绿,似乎就连昏暗的房间都为这突然的变化亮了那么一点。
这种明暗光线上的变化不是戚少商的错觉――顾惜朝刚刚点亮了桌角的一盏油灯,不知道是灯芯太细太短还是灯油已残,那盏灯亮得不真实又暗得暧昧,米粒点的光将将照着戚少商和顾惜朝。
可就是这米粒般微小的光,似乎完全没有被周围逼人的水汽影响,带着细微的毕毕剥剥的声响,单薄却执著的亮着。
顾惜朝看着这点光,黑白分明的眼里光源轻轻的抖:“但在这江湖和朝堂就是没有人相信――你不想杀我,我也不想杀你……”
话音刚落,那点微弱的光没了,油灯“噗”的灭了,月光从大敞的门口一直洒到桌上,洒到戚少商和顾惜朝之间的两个酒杯上,戚少商这才猛然发现这重阳节的雨真的是停了,天终于放晴了。
“六分半堂好魄力,竟能找来顾惜朝帮忙!他顾惜朝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你们还不现身?”戚少商运了内力一掌下去拍碎了木桌,两个酒杯掉了下去,却没有摔碎,堪堪的跳了两下,反扣在了地上。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有点冷,是狰狞的想要撕裂他的杀气。
七枚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飞刀破空而来,目标戚少商七处大穴,刀是好刀,快且准,但戚少商更快――一路飞退,在脚尖触到墙的时候一个反身躲过了所有的刀,接着提气上纵,踢开瓦片直接上了房顶。
房上也有人。
顾惜朝稳稳的坐在凳子上,从戚少商拍碎桌子之后他一直没有抬过头,只是那么看着地上的两个杯子,就像应了戚少商说得那句他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事只等结果。
戚少商的剑终于出鞘,自从进了金风细雨楼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剑了,但江湖上的人永远不该忘记他九现神龙是靠着剑闯出这片天的。
拔剑,提气,挥,一气呵成。戚少商甚至还有余力去分神,想到顾惜朝还坐在店里,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舞剑的那个晚上,肆意的,激情的,只为心中那股豪气而挥剑,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在意六分半堂埋伏的高手到底是谁,是谁都已经无所谓。
对方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如果说六分半堂里要排谁是最好的杀手,那么一定是他。他永远不会被自己要杀的人牵动情绪,即便戚少商此刻的剑法华丽的让人惊叹,他也仅仅是小心地闪避,谨慎的出手,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杀人者。
但今天他杀不了戚少商。他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衣襟上的血,那是他刚刚吐出来的,但戚少商的剑还没有伤到他!!戚少商却面无表情的停了下来,看他死不瞑目的倒下。
“顾惜朝,你下毒?”刚才发飞刀的人还在店里,他也是口吐鲜血,怒目而视。
“是啊,是我下的。原本的计划不就是要我下毒吗?连你刀上的毒不也是我下的吗?”顾惜朝弯下腰,捡起那两个酒杯,用衣袖擦了擦,走到窗边,“我从来也没打算和戚少商打的两败俱伤再让你们占便宜。”
“你……”那人来不及说第二句话就倒下了。
这时戚少商刚好从房上下来又进到店里,走到顾惜朝的身旁:“你究竟把毒下在了哪里?”
“哪里都有,这整个山顶我都下了毒。”顾惜朝把窗户推开,“但都只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毒在那盏灯里,灯灭了毒才真正产生效果。”
“解药就是那杯酒?要是我没有喝你的酒呢?”戚少商心有余悸的看着顾惜朝手里的两个杯子,从来没有想到刚才自己的命就悬在杯上。
顾惜朝转过头狠狠的看了一眼戚少商:“你要是不喝,那就活该和他们一起死!”
“可是,惜朝你突然就这么大方的现身我怎么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不提以前,你又突然说到鱼池子,你让我怎么想?”戚少商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大冷天的顶着雨走了一天,到了地方又在鬼门关晃了一圈。
“鱼池子好地方啊,我可是永远也忘不了大当家的死到临头还想见息红泪!”顾惜朝把杯子塞进戚少商手里,用力拉回窗户,转身就走。
戚少商握着两个杯子,又想拉住顾惜朝,有点手足无措,只能看着顾惜朝往门外走。
顾惜朝走到门口,回头看戚少商还愣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站在那儿干什么!真打算对着这具七窍流血的尸体喝酒?”
戚少商慌忙追了上去。
下了一整天的雨,已经停了有些时候,半弯月升到刚刚好的位置,两个人七拐八拐的往山下走了几里,就看见了个小亭子,酒坛小菜都预备好了。
重阳这个节日啊,白天是属于弟兄的,晚上是属于情人的,这个道理恒远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