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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我出生的时候是建安十六年的岁末,冬日清晨,寒梅沾露,族叔柳隐正好在我家做客,亲自替我取名为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等我稍长大些,我便不怎么待见这名字了。白露白露,日头一出来不就没了吗。许都的魏公兵败赤壁,回去就不由得感叹:“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名字,怎么听怎么不吉利。

      族叔膝下无子,我虽是个女孩儿,但毕竟出生当日得族叔亲自取名,便被我生父大手一挥,过继给了族叔。自此我就对族叔改口叫爹爹了。

      建安十三年那场大火烧遍了长江岸,却对蜀中无半点影响,有山川险阻之固,繁花织锦之盛,蜀人似乎在这乱世中偷得一方宁静之地。但好景不长,我出生没多久,刘益州请来了自己的同宗对抗张鲁,没想到却是引狼入室,随后雒城被围,成都城内人心惶惶,刘益州不得不开门请降,于是刘备顺顺利利入主西川,哦不,应该叫先帝。

      爹爹虽早年在刘璋手下任官,但谈起这段往事却也不甚愤慨,似乎是先帝知人待士,丞相法度分明,大家倒不把他们当外人。我不太记事的时候也曾被阿母带去过哪家的宴席,依稀记得见过先帝,哦那时还是汉中王,印象中确实挺宽厚和气的。爹爹后来说,先帝曾问过我闺名,还夸了我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听了心花怒放,说:“原来我从小就长得好看”,爹爹只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我能粗略读些史书的年纪时,又一场大火,十里连营,通天火光,烧得人心里拔凉拔凉的。丞相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扶着先帝的灵柩归来时,满城悲怆,我站在官宦女眷的人堆里远远看去,秋风凉凉地吹起我的衣角,也吹着远处太子的襟带。

      二

      后来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爹爹升任巴郡太守,举家跟着赴任,我也渐渐脱了孩童的脾性,静下心来读书习字,成都的事儿也就甚少听说了。

      直到一纸诏令,又将我爹爹宣了回去。

      那是建兴六年的深秋,我到成都还没一个月,北伐的大军也回来了。魏将张郃大破马谡于街亭,丞相不得不退回汉中,爹爹说丞相为这次失败请求自贬,但陛下没有答应。成都百姓议论纷纷,因为这次北伐虽然失败,但丞相却带回了一个人,一个魏国的降将。其实这本也没什么稀奇的,怪就怪在丞相对他的态度,这个降将不仅跟着住进了丞相府,丞相还上奏陛下,请求优待封赏。

      听闻丞相评论:“忠勤时事,思虑精密。”

      我对此哂然一笑。若是真的忠勤时事,怎会背弃旧主做了降臣,若是真的思虑精密,怎会中了丞相的计策退无可退。可见传言都是越传越夸张的,就好比我自己,先帝不过是少时夸过我一句,坊间就将我传得貌若天仙,虽心中暗自窃喜,却也害得我不敢出门,怕世人发现过誉,砸了自己的招牌。

      爹爹来成都之后一直未有任命,眼看就要过年,怕是要年后才能定下了,他倒也不疾不徐,这难得的清闲日子,能多过几日就多过几日。我久未出门,便缠着爹爹带我去添置几件新衣裳正好过年,爹爹说丞相北伐归来还未曾拜谒,不如今天一起去了吧。我欣然答应。

      到了丞相府,爹爹递上名帖,很快有仆人来迎他进去,而我只能从侧门进了内院,去拜见黄夫人。数年不见黄夫人似是还认得我,拉着我的手,直夸我长大以后更加端丽可人,问我可曾议亲、可曾有心仪之人。我心里估摸着是要给我扯红线呢,面上还是淡淡地回说不曾。黄夫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果不其然下一句便是:“我这儿有个合适的人选,你要不要见见?”

      我心想,看看便看看吧。

      谁知黄夫人神神秘秘地拉我到了前厅,让我躲在帘后偷偷地瞧。堂上坐着三个人,正低声说着话,听不真切。正首坐着的那位手持羽扇,身姿挺拔,不用看正脸也知道是诸葛丞相;下首坐着两人,一人正与丞相交谈,便是我爹爹,另一人身穿青色常服,言语不多,我也未曾见过。

      没过多久,那青衣男子便作揖告辞,瞧着他走远,我爹爹不知与丞相说了什么,一撩衣袍,拜倒在地,丞相赶忙来扶,托住爹爹双手,低声交代着什么。我正要凑近一点听得更真切些,黄夫人突然轻轻挽住我手臂,将我带了出去。

      “怎么样?那位就是伯约。”

      我看着黄夫人神神秘秘的笑容,不知怎的,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三

      柳家那个貌若天仙的女儿要和丞相府的姜维议亲了。

      刚刚过完除夕,这件事情就在民间传开了,成了成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还惊动了宫里。

      而这件事的当事人,却没有被外面的传言惊扰,爹爹管束了家中仆人,只说婚事未定,不可妄言,我也就从善如流,只希望在家好好过个年。可惜天不遂人愿,宫里来了道皇后娘娘的手谕,请我初六那天去游园。

      我心里是不愿意的,大冬天的游什么园,就宫里那零零落落几株白梅,就是全开了也不如我们柳家祠堂前的好看。不过张家姐姐自从当了皇后,我便没再见过她,小时候的情分多少有些生疏,这次她来请我,我总还是要去一去的,看看她当了皇后娘娘之后,过得可好。

      初六那日特别冷,我裹着袍子、捧着手炉,哆哆嗦嗦地在宫门前下了马车。有个小太监在门口迎我,说张皇后已等候多时,我便跟着他七弯八绕地走进了后园。园里的白梅果然开得很盛,如雪如云,暗香缭绕,那带路的小太监一晃眼就不知踪影,环顾四周,只有我和小烟留在原地。

      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梅香,时间似也静止,我突然精神一凛,觉得这园子安静得出奇。脚步声踏过枯枝败叶,由远及近,向我走来,我和小烟惶惶然抓住了彼此,不一会儿我便明白了这一切,请我游园的不是张家姐姐,而是此时站在我跟前面露喜色的皇帝。

      “别人都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却比小时候更加姿容秀丽,红衣白雪,实乃佳人。”

      听闻这话,我如坠冰窖,双腿都有些发软,先帝宽厚待人、兼听而明,他刘禅不同,既然费尽心思设了这个局,今天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我。

      “听说你与皇后幼时相识,颇有情分,想必以后也能互敬互爱,亲如姐妹。”

      他伸出手想摸我脸颊,我本能地拍开。他眼中似有怒意,却强压着不发作,与我在雪地里僵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脚步匆匆赶来,跪地叩首:“臣姜维见过陛下。”

      这便是最近声名与我一同传遍大街小巷的姜维,我深吸一口气,被冻得僵硬的身体似乎随着他的声音恢复了知觉,我低头看向他,正是那日我在帘后偷偷观察的青衣男子,只是今日我才能够看清他正脸,不似西凉人士刀削般的面容,他的五官更加柔和,眉目清俊,若是皮肤没有被西北的风沙磨砺得有些粗糙,勉强也可以称得上秀气,但眼中却有肃杀之气,让他看起来有些少年老成。

      刘禅迟迟没有作声,姜维就径直跪在那里,背脊不弯不折,神情泰然自若,仿佛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伯约初入皇宫,不知礼数,陛下切勿跟他计较。”听到诸葛丞相姗姗来迟的声音,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只见丞相手持羽扇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众宫女太监,这架势一看便是来请皇帝回去的,“陛下臣有事请议,伯约就将白露送回柳府吧。”

      我一边想丞相怎么大冬天的也要摇扇子,一边如获大赦,迈动僵硬的双腿跟随姜维向宫外走去。

      姜维一路并不同我讲话,我也不知他对坊间的流言是如何想的,更不知我与他的婚事他自己是否知晓。原本我以为这议亲来得特别蹊跷,外界流言也来得太巧,不知是这姜维初来乍到想稳固根基,还是我爹爹看上了他身份特殊颇得丞相赏识。但经过了今天这事,我若是还看不明白,那就太蠢了。我少时曾得先帝一句夸赞,坊间皆谓我相貌举世无双,不知刘禅是何时见到过我,而爹爹自先帝驾崩以来就带我在外任官,连本家也不曾回过,怕是早就知晓这些弯弯绕绕,名为外放,实则避祸。只可怜我蠢,自小还以美貌为傲,毫不设防地赴了今天这个局。

      “流言可畏,你无需认真。”

      快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沉默一路的姜维突然开始劝慰我,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什么情感。

      “你说的流言,是柳家小姐姿容举世无双,还是柳家小姐要和你议亲?”

      他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眼中那点肃杀之气荡然无存,看起来终于像个少年人。

      “确实姿容无双。”

      我被他呛得说不出话,他这话的意思是,我与他的婚事真是流言?若是昨天我也这么以为,但今天丞相及时相救,让我不得不猜测起那天爹爹向丞相所托究竟是何事。

      “你为何来了蜀国?”

      我试着换个话题。

      “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不能以身殉国?”

      “人死神灭,就万般皆空了。”

      “你有未竟之事?”

      他顿住了,似乎在想如何回答,也似乎在想什么人什么事。

      “你还娶不娶我?”

      他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你真想嫁我?”

      我不置可否。若说真想嫁肯定是谎话,我与他相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可若不是他,我还能嫁谁呢,还有谁敢与皇帝相争呢。越想越丧气。

      “为盛名所累,真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他又笑了起来,“若你抑情自割,只为博这盛名,那确实愚蠢;可若你天性自然,不为多求,而得此盛名,也不必惶恐,那是你应得的。”

      “可我终究是因此吃了亏呀。”

      他没有回答,我觉得,也许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世上有太多双眼睛太多张嘴,无论怎么做,都不是圆满之道。

      出了宫门,爹爹早已等候在外,看到姜维与我一同出来,松了一大口气,赶紧让我上车回家。姜维还是谨遵丞相命令,一直将我护送到了家,才跟爹爹拜别。我倚着家门,看他骑马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起先帝灵柩回成都那天,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太子的背影,心中有些发堵。

      四

      过了新年,天气逐渐暖和,姜维被封为仓曹掾,加奉义将军,同时我与他的婚事也由丞相和我爹爹做主定了下来,本是件小事,却传得大街小巷人人皆知,不知是不是为了让宫里那位有所忌讳。

      家里开始为我置办嫁妆,小烟显得特别高兴,一会儿说这支步摇好看,一会儿说那块衣料太朴素,一会儿又问我大婚那天她该穿什么才好,仿佛我明天就要嫁了。可我自从那次游园之后,心中就一直惶惶不安,即使定了亲也总是无法平静,他一个降将,我一个臣女,总怕什么时候就生了变数。

      就在这终日惶惶中,爹爹的任命也下来了,先是表扬爹爹任巴郡太守期间体恤百姓、重视农桑,使民风淳朴,政绩斐然,然后又夸爹爹为人诚恳、能知军事,封为骑都尉,留在成都任职。

      二月初,我带着小烟去姜维新居恭贺乔迁之喜,他搬出了丞相府,在城南买了个小院子,看起来跟他这奉义将军的名头颇为不符。他却不太在意,说他一个人住够用就行,言语间仍然与我保持距离,仿佛没有定亲这回事。我看他面色虽然如常,但眉宇间似有忧愁,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也显出些少年般的柔弱。

      “你若不愿这婚事,我让爹爹退了亲便是。”我困惑地问他,他有些急切地摇摇头,忧愁的神色愈加明显,“究竟何事?”

      姜维久久不答,久到我折了三根树枝玩儿,他才一脸痛心地拦下我想折第四根的手,说:“这桃树不出一月便要开花了,你这时折它作甚。”接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母亲去了,丞相不日就要启程北伐,你在成都要处处小心。”

      他言简意赅,我却有如晴天霹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却被桃枝扎得生疼。这个人明明自己内心煎熬,还要来担心服丧期间我的安危。听说他降蜀时是走投无路,只身一人来投丞相,如今他在这里封官拜将,母亲却留在天水被魏军杀害,他该如何自持。

      “生老病死自有天命,你不要太过责怪自己,北伐路途必然艰险,一定照顾好自己。”

      他冲我浅浅一笑,看起来仍然忧虑重重,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至于我……”这一个月来辗转反侧,终日惶惶,爹爹被留在成都任官,姜维又要随丞相出征,那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终于在这时清晰了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是这样,不要就是了。”

      说着我捏紧手中的桃枝,猛地往脸上划去。

      姜维伸手想拦的时候晚了一步,只抓到我落下的右手。右脸已经划破,有凉意从脸上滑落,我却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胸口轻松了不少。

      姜维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依然抓着我的右手,说:“哪有人像你这样极端的!”

      我对他勉强挤出个苦笑,配上我现在流着血的脸,也许特别难看。

      “我与张皇后小时候便认识,后来她当了皇后我也听说过一些。我若以色侍人,必遭厌弃,刘禅也非良人,不可托付。你守孝三年,三年之后也可再娶别家姑娘,爹爹也不必为我担惊受怕,这样都好。”

      姜维望了我很久,最终又叹口气,说道:“我有些敷伤口的药,让你婢女赶紧给你敷上。”

      我虽然看起来决绝,其实自己也有些发愣,任由他拉着往内堂走去。

      “若我三年后还活着,一定来娶你,你到时候别嫌弃我这儿简陋。”

      啊?

      我眨眨眼,疑惑地看向他侧脸。

      大概是我精神恍惚,竟看到他嘴角一丝笑意。

      五

      建兴六年六月,魏明帝派兵三路伐吴。八月,吴国陆逊大破魏军于石亭。

      建兴七年初,诸葛丞相兵出散关,围陈仓二十日不下,粮尽而退。

      彼时已是五月,隔壁人家飘来若有若无的橘香,我换上薄纱衣服,心不在焉地坐在院子里数北伐大军归来的日子,平静得不似兵荒马乱的岁月。太阳晒得有些热,小烟就是这时候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上提的篮子里放着刚摘的槐花,也跟着撒了一路。她像是被吓到一般,嘴巴张张合合,半天说不出话。

      我皱着眉问她:“丞相回来了?”

      “不…不是丞相...”她拼命摇头,努力咽了咽唾沫,说道:“是赵将军!”

      “啊?哪个赵将军?”

      我嘴上这样问着,却突然反应过来,是赵云赵将军。听说上次北伐回来,他身体就不大好,又因为北伐失败被连带着削了俸禄,这次北伐丞相让他留在家中好好养病的。看小烟这惊吓的模样,怕是出大事了。

      “小烟,备车!”

      ……

      我赶到赵府的时候,视线所及已是一片白色。我看到赵将军的两个儿子带着家眷跪坐在堂上,不时有人低声哭泣,有人用衣角抹泪。我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起先帝的音容,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真切,大概是我见他时年岁太小,未曾真正记得他的模样,如今后知后觉地有些明白,为何那年先帝灵柩回成都时丞相神情如此悲痛,为何自那以后爹爹时常叹息,为何先帝的事迹直到今天仍然被人谈起。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说陛下遣人来看。

      我又想起人们口中相传的故事,赵将军当年单枪匹马,长坂坡七进七出才救得陛下,赵将军当年横江截下南去的孙夫人,才抢回尚在襁褓的陛下。一生征战沙场,立过不世之功,却也从未封侯拜相,如今死了,陛下甚至没有亲自来看一眼。

      何等薄情。

      这时又有人报说,丞相来了。

      我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姜维紧跟在丞相身后跨进门来。大概是因为连夜赶路,他看起来风尘仆仆的,眼下略有倦色,身上也还穿着战甲,应该是刚刚回城还未拜见陛下,直接赶来了。

      他拜过灵位,与赵统劝慰了几句,转头见我站在门边发愣,便拉我到角落。

      看到我脸上毫不遮挡的疤痕,他似是一怔,随即又说道:“这样也好,要做就做得彻底些。”

      我冲他一笑:“是啊,我就是要大家都知道,柳家女儿已成无盐。”

      他无奈地摇头,伸手似乎想摸摸我脸上的疤痕,却又怕失了礼节,还是垂下了手,说:“你五官本就生得好,这样也不难看。”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我才想起他连夜赶来还没进过宫里,便正色问他:“赵将军一生戎马,可谓忠义两全,对陛下更是有救命的恩情,尚且不得重用,丞相一年之内两次北伐失利,虽然自请贬斥,但难免陛下猜忌怪罪,你可曾后悔?”

      “后悔?”他笑了笑,反问我道,“赵将军可曾后悔?”

      我眨眨眼,心想大概是不悔的,赵将军跟随先帝自困顿中走来,相扶持于危难,自是另一种情分,另一种期望,可他与赵将军又不一样。

      他笑容又深了些,眼中似有星辰,“丞相于我有知遇之恩,无关陛下,也无关其他,想必赵将军也是如此吧。”

      他与我没说两句便要走了,进宫去见他口中“无关”的陛下。我叮嘱他小心应付刘禅,看着他骑马远去,才和小烟上车回家,车厢摇摇晃晃,我觉得有些困乏,险些就要睡着。

      很久以后我想起这一天的姜维,想起他说的话,才懂得他话中未曾明明白白告诉我的意思。

      不是不后悔,赵将军若是不后悔,就不会年近七十仍要参与北伐,乱世之中谁不渴望功成名就。他也一样,即使所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在岁月变迁中都化为壮志未酬的悔恨,当年知遇的那点星火也能重新点燃他的野心。

      他永远是二十七岁的他,精疲力尽,满身血污,眯起眼看见丞相摇扇走来。

      ……

      六

      三年后我嫁给了姜维,自小吃穿不愁的我切实体会到了他的清贫,哪怕封侯之后也是家无余财,我也不算娇生惯养,渐渐习惯了简朴的生活。他待我很好,从未介意过我脸上的伤疤,反而有些自责,还怕自己两袖清风的作风让我吃了苦。我倒不介意,闲时翻看他的兵书和批注,等他领兵归来再问他其中字句作何解释。

      后来丞相病逝,他越发忙碌,却也时常深夜发呆,我知道大将军费祎与他政见不合,处处制约他,说不好谁对谁错,但也难免会想,丞相若是还在,是不是会一力支持他。

      再后来他一次次出兵,试图实现丞相北伐之愿,然而一次次失利,虽然夺取了陇西之地,却也被指责穷兵黩武。连年的战乱已让蜀地百姓难以负担,国内反对北伐的声浪层层叠起,几乎要将他淹没,政治的旋涡不断加深,叫嚣着要将身处旋涡中心的他吞噬。我知道,他也知道,可他像是在追赶什么似的,不愿放弃。他已不再年少,那张曾经少年老成的脸,如今是真的经受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显得深沉刚毅。

      景耀六年,邓艾偷渡阴平,在绵竹击败诸葛瞻,直逼成都,刘禅开城投降。

      我被软禁之前最后一次登上城门,看见一纸敕令被传令官别在腰间,向北而去。我知道那是命令他放弃剑阁,向魏军投降的敕令。

      西风乍起,吹得我眼睛有些干涩。我忽然惊觉已是初秋,恍惚间似乎是几十年前先帝灵柩归来的时候,又似乎是丞相病逝于五丈原的消息传到成都的时候,不绝于耳的马蹄声,是不是也会将他带到我身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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