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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今晚月色真美(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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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您看要不要来点汤水之类?今个七夕,咱这儿有茶点赠送……”
“可有酒?”
江无云单手支在桌子上,撑着下巴,侧眼看向店小二。
一双凤眸自是好看,却仿若半阖,显得有些病恹。
“瞧您问的,咱这酒类齐全,有新丰酒、竹叶青、九酝春……”
“竹叶青,来一坛。再上壶花茶。”
店小二应声而去。
江无云收回视线,却又感到一阵眩晕,单手掩着唇,轻咳了几声,即感喉头一阵猩甜。她不动声色,将手笼入袖中,用帕子擦了擦掌心。
非常君本是在看窗外的柳枝,听得咳嗽声,转过头来望着她。青年面色略微苍白,鹅黄的长发束在背后,一袭简单的布衣,活脱一个初入江湖的小子。
“你……”
“偶感风寒。”
江无云眉头一挑,笑着抢答。
非常君报以无奈的微笑。
魂魄能否染上风寒且另说,这具“身体”毕竟只是空有个壳子,能感风寒才怪。
“总也死了,不至于再死一次。”
“勿以生死大事为玩笑。”非常君的语气较平常郑重许多。
“怎被九天玄尊教成了……”江无云摇头叹息着,话未讲完,忽觉不妥,又止住话头,转而道,“正事不谈,方入苦境,不若先放松几日,四处逛逛。”
“正有此意。”
初入江湖·非常君从善如流。
二人谈话间,凉菜热菜一道道被摆上了桌,兼一坛酒、一壶茶。菜自然是江无云这个“老江湖”点的,她这具身体是非常君以仙门秘法凝聚,作为权益之用。不过天地灵气集成,并不精细,自是吃不出什么味道。
来此主要是为了使非常君来尝一尝人间滋味——毕竟,玄尊之墓内,并无提供精美伙食的道理。
非常君拿筷子的姿势有些生疏僵硬。
江无云柔和地瞧他一会儿,低首倒酒,将满杯端至鼻尖,眼神带了迷离。
所谓……金盆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
她的名声呀,这百多年来,当早就淡了吧。
酒过三巡。
非常君不知何时停了箸,只静静望着对坐的女子。
肤若凝脂,颜如渥丹。青丝成瀑,白衣胜雪。
早些时候,迎门的伙计一眼看得出神,反应过来便兴冲冲地伸手去揽客,虽然旁边那少年人看起来穷酸,但这女子的衣裙,与其上精巧的山水暗纹,简直明示着不菲的身家。
唯一美中不足者,眯起的双眸有些死气沉沉,像是精神不足一般。
非常君拿起自己的茶杯,轻抿了一口。
是茉莉花香。
令他止不住地陷进回忆里。
总共近十样菜,非常君当然没吃完。他克制得很,都是浅尝辄止,然而每一口菜他均吃得极慢、极认真,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是什么美食品鉴师,或者嘛,就是对家派来琢磨食谱的大厨。
结账的时候,他叫店小二帮忙去买了个食盒,而后便将剩下的菜装好,收进了袖里乾坤。
江无云没拿准他的心思,问:“铺张浪费可耻?”
“然也。”
非常君老神在在,单臂夹着油纸伞,当先出了酒楼。江无云跟在他身后,心情莫名——他学得太快了,快到——仅一日的功夫,除了这身行头,再没有什么地方透露出哪怕一丝的青涩。
刚见闹市时,他眼神里的惊奇,早就像梦幻泡影一样……
“啪嗒”。
不知名的村头,柳树下,握着根麦秸秆聚精会神地吹泡泡的小女孩,见肥皂泡还没吹大便破了,不由得扔下秸秆,嘟起了嘴。
非常君径直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有目的性。
晚饭既过,金乌已而西坠,天色渐暗。
江无云强打精神,仔细看了看四周,欲要分辨这是何处,却在目及前方的榆树时,心下“咯噔”一声,猛然清醒了过来,停住了脚步。她在几步远的地方,默然看着那清瘦的人影拿出食盒,一样样摆好菜品,随后单膝跪地,撮土焚香。
真是……叫人心乱如麻。
若说对幼时死在他手的那三名孩童,心怀内疚,有所悔恨,那么她所知的那位,杀穿了整两部剧集的人觉,又是谁?
江无云闭了闭眼,将记忆中越骄子张狂的笑声狠狠压下脑海。
思绪缭乱,有人小心地拽了拽她的衣袖。
“姐姐,姐姐,为什么那个大哥哥在乞巧啊,姐姐你不去吗?”
女童的声音稚嫩而清脆,把江无云给逗笑了。
“小妹妹,大哥哥不是在乞巧,他只不过是在祭拜故人。”
“噢——那姐姐要记得乞巧哦,这样天上的织女姐姐就会让姐姐心灵手巧啦——”
说到这,小女孩眨了眨眼,向下又拉了拉江无云的衣袖,这回要大胆了许多。
待江无云蹲下来,便在她耳边悄悄道:“这样大哥哥就会更喜欢姐姐了!”
江无云愣了一下,不由哑然望了眼非常君的方向,却看不出他是否有什么反应。
“姐姐要相信我说的话,我娘就是这么说的,我先回家了,太晚会遇到小叔叔的,”说到这儿,小女孩好像还是担忧自己的信誉,又低声补充道,“我娘说,在她小时候,小叔叔就是死在这附近的!”
她停顿了一下,克制住了自己说话的欲望,终于感觉到有些羞赧,攥着麦秸秆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挥挥手,才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江无云怔然看她离去,想要站起来时,却一时晕眩。
“小心,”非常君不知何时走至近前,扶住了她,但并没有放手的意思,显然是将方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说道,“非常君之道,向来一以贯之,于你亦如此。”
言下之意,无所谓是否“更喜欢”,而是从来如此,未来亦如是……
默然片刻,江无云玩笑着问:“你这是自卖自夸?”她确实不想深入谈论这个问题。
“算是吧。”
应答的声音温而润,他若无其事地移开了手。
江无云松了口气,走到袅袅上升的香雾前,站了一会儿,弯腰作揖。
“非常君,当年之事,吾有愧。”她低头闭目,面色庄重,半晌方起身,平缓的声音不知何时多了半分低哑。
“责任既在吾,即与你无关。”非常君立在她身后不远,如此说道。
“……不该如此。当时的你,不该担这个责任。”她出口竟是替人开脱之词。
“无云,我……已非黝儿了,”念出这个早就被埋没在鬼济河内的名字,对非常君来说不大容易,“飞鸿踏雪,过去的确实过去了,但从来不能真的过去。”
从来不能真的过去吗……
江无云抬头,一轮弯月撞入她的眼帘。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到底有没有做错什么,到底怎样才是真的对你好……九天玄尊影响你太多了……那次因神魂不稳而被迫沉眠,醒来之后,我觉得几乎不认识你了。他要你变强,你便变强;他极端地教训你,你也极端地要求自己,得此离开的机会,亦是带着他给你的任务……我却只有困于一柄油纸伞,在犹豫中过了这么多年。”
仍有一句话徘徊在她的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九天玄尊那么偏执,你是否也要一路偏执?
非常君把回应的话说得很慢,像是做了极大的努力,又像是为了彰显其沉重:“这九天十地,上穷碧落下黄泉。江无云,再无人对我像你这般好了。”
江无云苦笑。自身尚且茫然,这份珍重,她接不下。
“非常君,看看月色吧。很美,你该是许久未见了。”
“好。”
非常君温和的声音很有迷惑性,使得江无云未曾回头,因而也错过了自他脸颊滑下的那滴清泪。他心道,无云啊,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所祭拜者,不过是已死的软弱的黝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