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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亲爱的 ...

  •   1980年,方无隅和孟希声买了一台电视机,成为云城第一批买电视机的人家。

      那天晚上方无隅备好甜嘴的零食,孟希声烧开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两个老人家郑重其事地一块儿按下开关按钮,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荧幕里跃上栩栩如生的鲜活人影,仿佛翻开了新时代的一角。

      1982年,孟希声重新开始写作,他的文章得到了好评如潮,其中某篇还登上了北京报刊。

      1984年,方无隅67岁生日,两人去照相馆拍了一组相片,洗出来后孟希声把相片放在相框里竖在桌上,底片则被方无隅妥帖地收好。

      1986年,孟希声的旧疾再次复发,方无隅这次带他去北京看病,在北京逗留了整整三个月,孟希声也进行了他人生的第三次重大手术。

      手术过程还算成功,却只坚持了半年。半年后,初冬的晚上,孟希声咳血,方无隅打了救护电话,再次把他送进了医院。

      方无隅还想带孟希声去更好的城市看更好的医生,可孟希声的状况不允许他再做任何奔波了。

      1987年,孟希声的健康与日剧下,他已经无法再进行手术,医生能为他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的痛苦。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医生发了多次病危通知单给方无隅,方无隅签字签得人都麻木,可孟希声却一次次地挺了过去,医生们在办公室里叹为观止地称这为奇迹。

      整个治疗过程方无隅都陪伴在他身边,看着他越发消瘦,和他分享同一碗白粥。到后来孟希声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连流质都快成了负担,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

      奇迹延续了三个月,在一个气温适宜风也和煦的晚上,孟希声再次被送进抢救室。

      算命的说孟希声这辈子饱经忧患,但总能化险为夷。这话算是验证了,他这辈子都记不清多少次命悬一线。

      可人总有死亡这一关要跨,孟希声的大限也总会来临。

      这一次孟希声没能从抢救室里再活着出来,他在春风沉醉的这天晚上溘然长逝。

      方无隅在死亡通知单上签了名,看着裹尸布盖过孟希声头顶,他拖了张椅子过去,坐在孟希声旁边,一声不吭地做最后的告别,眼泪流了满脸。

      窗外半弧月亮挂在树梢,出奇地清亮,就像他们初遇的那天晚上。

      孟希声去世后方无隅的生活忽然空了,他茫茫然地给孟希声料理完治丧事宜,茫茫然地开始重新上班下班,每一道风景和云彩都是一样的,可很难再进他眼底。

      过完一年,1989年,方无隅把积蓄从银行取了出来,去红十字会辞职,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离家之前他把孟希声所写的书稿全部整齐地放进行李箱,两只手腕上分别戴着孟希声的金链子和他送给孟希声的手表。

      方无隅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想到处看看走走,把孟希声曾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走,便走了好几年。

      从南京开始,去找安德烈,却发现那间诊所已被拆掉,换成了其他建筑,安德烈不知下落,或许已经回到他的故土。

      从南京到北京,从北京再到上海,再顺着当年孟希声参军时的路线,一路颠簸,钱快用尽便停下来稍作周转,找份差事攒上半年,再继续上路。

      方无隅数不清第多少次登上列车的时候,不禁想到赫连,他想赫连那人真是比算命的还准,莫非那算命的老头子就是赫连假扮的。方无隅忍不住笑了笑,他其实是不信命的,可十几岁那年就被莫名其妙地预告了一生。

      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准得令人发指。

      方无隅终于相信,赫连说的对,自己是停不下来的鸟,如今唯一能栖他的枝也没了。

      1994年,方无隅来到滇西怒江之畔,看这道天堑在奇峰之下波澜壮阔。他沿着当年中国远征军的路线走了一遍,翻过高黎贡山,租用当地人的三轮车骑过滇缅公路和龙陵县城,在一座叫做松山的山上发现一座窄小的墓碑,碑上写着远征军伤亡人数,7763。

      这座碑下埋着七千多具尸骨,是当年远征军松山战役的遗址。

      方无隅在碑前上了香磕了头,他想里面大概也躺着一个当年孟希声对他讲起过的,救了他命的人。

      方无隅在滇西翻山越岭,衰老的躯壳没能阻碍他的脚步,他身康体健,觉得自己还有用不完的活力,连曾经茫然无比的心都在行走中逐渐充实。他的行李箱里就备着两套轻便的换洗衣物,一瓶水,和孟希声的书稿,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读完孟希声写的一篇文章,然后把它烧在当地。

      不知道为什么,方无隅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腾冲暂时落了脚。

      他找到一份私人诊所的工作,本来人家看他年纪大不想聘用他,最后方无隅用他的专业知识和到老也没退化的口才让对方心悦诚服。

      方无隅白天工作,晚上睡在简陋的石头屋里,和诊所里的年轻医生斗嘴,抢来看诊的孩子的糖吃,去国殇墓园给远征军的烈士们扫墓。

      1995年,方无隅已经在腾冲过了一年。期间他得了老花眼,去配了一副老花镜,因为嫌丑一直不愿意带。伤风过一次,寒热发到41度,给他打退烧针的时候他叫唤得像杀猪。跌倒过一次,不是因为走路,是因为晚上睡姿太差,从床上滚下来。

      这一年过得风平浪静,诊所里的人已经适应了这脾气古怪又可爱的老人家,就连附近居住的人都知道了方无隅的大名。

      所有人都以为方无隅是来腾冲养老的,这座气候适宜的康养之城,的确适合像方无隅这样年纪的人。

      但大家都没想到,过完1995年的大年夜,方无隅就提出了辞职。他连行李都收拾好,车票都买好,仿佛提前计划了一切。

      问他要去哪里,方无隅没说,因为自己也不知道,没目的地,走到哪儿是哪儿。大家便惊奇,这老人家竟还有这样的精力,要走遍五湖四海。

      1996年,方无隅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飞鸟,继续启程。

      1997年,香港回归,方无隅正好来到深圳,在深圳河旁参观了一场回归晚会。

      大银幕上放着交接仪式,迎风招展了一个多世纪的米字旗终于从香港上空缓缓降落,换上五星红旗。两岸同欢万人空巷,烟花放了一打又一打,把方无隅苍老的面孔涂得雪亮。

      这一晚方无隅住在旅馆里因为外面的爆竹声无法入睡,他靠在床上读孟希声的文稿,翻开放文稿的盒子时愣了一下。厚厚一沓,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页了。方无隅把最后这两页读完,拿出打火机烧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有些惊悸。

      他仿佛能预感到什么,第二天就订了一张回云城的车票。

      这么多年过去,云城开发拓展,现在已经是云市了。整个城市的结构推陈出新,发生了巨大变化。方无隅下车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得这个他出生的地方了。

      他在云市转悠了半天,总算找到他和孟希声一起买下的家。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高大的写字楼,银灰色墙面上镶嵌一列列干净整洁的玻璃窗,在阳光下被照得熠熠生辉,闪瞎了方无隅他老人家的眼。

      方无隅气得跺脚,对着那写字楼破口大骂了几句,随后冲锋陷阵般地抵达市政厅,要求他们给个说法。

      他甚至从行李箱里拿出了当年的房产证,工作人员仔细对比之后,发现不是伪造,居然是真的。方无隅干脆依老卖老地坐在市政厅里不走了,哭天抢地地要求他们把家还给他。人家对他没办法,只好先哄住了他,给他安排临时住所,再去联络相关人员,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家肯定是回不来了,已经推翻了的石头墙垣,就像已经被洪流带走的历史,永远留在了过去。

      方无隅明白这个道理,但不闹上一闹,他心里不舒坦。

      闹完方无隅擦干眼泪鼻涕,问对面那个才上刚上班没几天的小伙子:“方家还在吗?”

      小伙子初入社会,被方无隅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一脸心力交瘁,面对方无隅突然之间的情绪转折,他呆呆地说:“啊?”

      “红十字会。”方无隅改了个说法。

      小伙子亲自骑着助动车载着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家伙来到红十字会。

      云市这几年推翻了无数面墙,砌起了无数高楼,马路拓宽了好几米,台阶抹高了十几层,只有这座曾经的方家大宅,依然以它原先的面貌,伫立在原地。

      它仍然是云市当地的红十字会,里面的构造略有改变,装上了不少现代化设施,但整体风格不变。

      方无隅又回家了。这是他出生的家,没想到也是与他最有缘的家,他一辈子都与这座家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

      方无隅指指他的家,说:“我要住这儿。”

      “啊?”小伙子抓了抓头。

      几天以后,方无隅被安排进了红十字会养老。这倒给了政府人员一个台阶下,他们还怕会被这个老人家刁难。

      方无隅成了红十字会里极少数拥有豪华单人单间的老人,没多久人家还给他配备了一款最新的摩托罗拉手机,一台录音机,方无隅甚至还狮子大开口,向人家死乞白赖地要了一台台式电脑。

      电脑运进方无隅的单人间时,连工作人员都被吸引了目光,红十字会到现在都没配备这高科技的玩意儿。

      方无隅无师自通,带着老花镜研究说明书,第二天就开始在电脑上玩儿本地游戏了。后来红十字会的人都想上手一试,方无隅非常无耻地开始做起买卖,五块钱玩儿两个小时,七块钱玩儿一个下午,倒是给他赚了不少外快。

      1998年,方无隅在新时代的新科技里渡过,遗憾地想,孟希声没机会看看这个世界现在变得多奇异。

      1999年,方无隅又起了远行的念头,不过到底年纪大了,略微有些力不从心。

      这一年临近年关,方无隅还是准备再去一趟南京,回来以后就在云市真正养老了。他整理好了行李,过完大年三十就走。

      年夜饭红十字会举办得很盛大,喜迎公元2000年,笙歌鼎沸之中,方无隅被拱上台唱了支歌。

      他居然唱老掉牙的《太平歌词》,年轻人们许多没听过,但也起劲给他鼓掌,最后“恭喜”“发财”地道贺完,方无隅走回屋子里歇息。

      走廊里还能听到喧闹声,方无隅像灌了酒似的,走得有些趔趄。他回屋喝了杯茶,躺上床眯起眼睛,突然睡意袭来,让他不自觉地便沉入了梦乡。

      在意识迷离之前,方无隅奇怪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金链子和手表,他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刚好12点整。

      “生日快乐。”他咕哝一句,自己给自己道贺,还不忘向孟希声道贺,“新年快乐,亲爱的。”

      这一觉他睡得很踏实,人生从未有哪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盏橘红的灯笼下。周围的飞檐斗拱证实了这是方家,没有被现代化充斥的方家,古色古香。而方无隅穿一身高档面料的西装,戴一块昂贵的瑞士名表,梳着奶油包头,面庞年轻得不可思议,俊朗得不可思议,眼睛里满是年少傲气。

      他有些茫然,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呆呆地在那盏灯笼下站了很久。

      一个唱戏的声音从闭上的门扉内传来,“寂寞春风锁深院,我困居府内待何年?劈破彩笼双翼展,似水东流永不还……”方无隅一听就认出来,这唱的是红拂传。他追着声音去寻人,穿花拂柳,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个穿月白长褂的漂亮身影。

      那人捻指提气,唱得婉约动人。方无隅慢慢走过去,每走一步,就把支零破碎的记忆串起,直到他终于看见孟希声的正脸。

      十六岁的孟希声眉目如画,气质清冷端正,像能划开黑暗的一道光,不止让方无隅眼前一亮,更从此明媚了他整个人生。

      没错,孟希声就是他命运里的那个运,他原本该腐朽的生命因为他重新踏上正途。

      颠沛流离,大起大落,这八个字是他一生的谶言,可因为照进了孟希声这道光,让他在这八个字里走得充满希望。

      树下的少年一边唱着《红拂传》一边朝他走过来,微笑在他耳边道安。

      2000年大年初一,方无隅没能再醒过来。他的远行计划折戟,天蒙蒙亮时,他被发现逝于床榻之上,无病痛,无意外,他阖目微笑,寿终正寝。

      “晚安,亲爱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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