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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法律人(3) ...

  •   法院大门口不分四时,永远很热闹。

      谁都不知道,每天守在这里派发名片的落魄律师们,真的是寻不到案源的律师,还是骗子。虽然做的事情与“体面”并不沾边,但穿着仍要体面,长袖衬衫总被汗水打湿后背,当事人从这条路上走过,总要经历一番汗水与香水混合气味的熏陶。

      而今天,守在这里的人显然更多。

      这条双车道的小马路,八月的行道树叶子绿得油亮,林荫如盖,早已候在外面的记者们却没有一位在树下乘凉。
      两个当事人家属结伴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录音笔和律师们的名片瞬间围了过去。

      记者:“请问你们对这个结果满意吗?会申请抗诉吗?”
      律师:“即便是未成年人,故意杀害两人也应该判无期,只判十年半太轻了,两位不要急,我们律所愿意免费帮您——”

      “够了够了……”
      张佑宰的父亲推开一只只手,可是前进仍然艰难,记者们花式堵路,像一群甩不开的苍蝇。

      一个记者追上来:“判决中没有提到□□罪,现在网友们对比之前媒体的报道,都有很大质疑,女士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孙美芝的母亲不去看他,眉头蹙成八字,加快了脚步。

      “听说女士您在庭审中途离开了法庭,能说一下原因吗?”
      女人听了,脚下一滞,终于转过身去面对记者。

      她抬起头,露出多日疲惫带来的浮肿的脸,和被手揉得发红的眼眶,“我们平民老百姓,没有人家大律师的能耐,也只能在法庭里大喊大叫。可是法庭是多理智的地方,哪容得下我们有情绪。”

      记者们来了兴头:“现在有声音认为判得太轻了。本案的辩护人背景深厚,您认为是否影响到了结果?”

      孙美芝的母亲吸吸鼻子,眼睛又红了。

      宋情站在法庭外面的楼道里向下望,围在大门口的人们都化作有颜色的点。

      她整个人都是静止的,从身后向窗外吹去的微风吹动她的领角,却吹不动她早上在谢染的注视下延长了打理时间的头发。略显苍白的肤色,淡妆、毫无装饰,她像是一尊精致却死着的雕像,被裹上人类的遮羞布,望着粗糙却活着的人。

      当事人的样态千千万,如此有表达欲的倒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冷不丁地想,如果谢染站在她的位置,必定会很好奇他们在说些什么。在谢染眼里,即便同为表达欲强的类型,也有不同的因果,没有一个人可以被粗暴地归类,从而失去独特性。

      但她一点也不好奇,只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散去。

      “小宋。”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她。

      宋情回头,见是刚刚收拾停当,抱着案卷出来的老法官。看他一脸轻松的神色,想必是与领导打过报告,对判决的评价至少不坏,不会影响他的光荣退休。

      法官走到她身边来,也望望楼下的那群人——受害方不甘心,加害方落冤狱,这是个在事实、法律和社会影响上都注定失败的案子。

      他叹道:“孩子养得那么优秀一夜之间就没了。本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要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奔波。让他们发泄发泄吧,一切都是人之常情。”
      “是,我理解。”宋情顿了顿,温声说,“谢谢您。”

      老法官忙摆手,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惶恐样子,“不过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被辩护人说谢谢是要犯错误的。”

      宋情弯弯嘴角。

      “你等他们走干净呢吧?”法官换了个话题。

      他知道宋情身份特殊,需要避免被记者和愤青缠上,可是法院的外部人员出口只有那么一个,他们不散,宋情就得一直等。

      “一时半会儿没个头,我带你走另一个门。”

      宋情不与他客气。年轻的辩护人与年老的法官并肩而行,辩护人说:“我谢的是您没有告诉他们,本案的判决书也不会公开。”

      法官听到这话似乎意外了一瞬,然后摇头笑笑。

      其实,即便案件不涉及强/奸,只要被告犯罪时未成年,判决书就会按照规定一律不予公开。宋情在法庭上的那番话,却让两个当事人家属误以为,那段编排孙美芝和胡燃关系的内容真的会被公之于众。

      这样的认知会成为他们头顶上的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在他们“可以理解”的发泄手段即将越界的时候,发出骇人的寒光。

      他们无处安放的怨愤被引流到手段恶劣的宋情身上、做出畸轻判决的法官身上,甚至没能强势维护他们利益的许峰身上。但他们不会再拿“胡燃强/奸”来说事。

      这是为了保护胡燃而做出的欺骗。庆幸和默契的是,庭上那么多法律人,没有一个人出言戳穿这个骗局。

      “那也是因为,辩护人是你啊。”法官说。
      宋情有些意外。

      法官回忆着说,“国家禁止公开未成年人犯罪、涉个人隐私的判决书,但规定只管得住国家。随便在网上搜一搜,很多律师为了给自己打广告,都会上传自己代理过的案件文书,有的甚至不给未成年人和受害人的信息打码。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来从不会和这种事请沾边,不然也是要提醒一句的。所以不要谢我,该谢你自己的好口碑。”

      宋情仿佛听到的是一句梦话,她没有开口,心中默念:好口碑。

      她并没有这种意义上的好口碑。最多也就是胜率高,价格也没有太黑罢了。这也是因为她几乎从不代理平民,而她的主要客户富豪大企业,是不在乎价格的。况且,胜率高是一个律师的分内事,至于收费,她这种出身,即便是免费也不会有人感念她是菩萨下凡。

      而当她难得纡尊降贵地代理平头百姓时,即便为他们争取到了极不容易的结果,也常常不会被感谢。就比如这次,她敢保证胡燃一家对她绝对没好感。

      很多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了。一开始她有过委屈不甘,但她是多么聪明的人,很快就知道自己不适合与平民为伍,那样的不平衡就很少再侵袭到她。

      老法官带她走的这个门是押送犯人的通道,只允许内部人员通行,人烟稀少。她刚好目送胡燃的押解车缓缓离开,然后与老法官告别。
      “帮我给你爸爸带个好!”法官说。

      宋情刚转过街角,立马就和两个姑娘来了个对撞。其中一人端着的奶茶洒出来,将她的风衣泼了一大片,驼色的布料上流下驼色的液体,滴在她的手上还是冰凉的。

      她没有一惊一乍的习惯,只是皱皱眉,抬头却已不见了对方。那两个姑娘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留下,竟是手挽着手继续向前,步子加快得很不自然。

      她望着一个妹妹头和一个丸子头的后脑勺,想起出来的时候这两个姑娘就已在场,表情愠怒地盯着胡燃的押解车。当时法官最后与她说的那句礼貌性的寒暄,她们一定也听见了,并且认出了她。

      真是防不胜防。

      宋情不耐烦地脱下风衣,将脏污处折叠在里面。长时间不经日晒的手臂突然暴露在烈日下,竟似白得反光。当她走近人群时,便仿佛藏身于人间的一只妖灵突然被夺去了伪装,与芸芸众生格格不入起来。

      原本因为与法官的完美配合而轻快起来的心情裂开一条缝。她突然想起开庭前听到的那句话——人家是法官见了也要问个好的人。
      这句话她从刚入行开始一直听到现在,耳朵都快磨出茧子,却还是无法步入麻木。

      当她成为助理教授时,第一次漂亮地保护了被告人时,成为恒坤律所最年轻的合伙人时,任何场合任何时机,这话都在如影随形。于是她的赢都少了悬念,输都不像是输,仿佛司法因她的存在而加入一抹意味不明的诡笑。

      而最令人难以解脱的就是,这是一句实话。

      宋情回到学校,正在法学院研讨室里等着她回来听报告的学生们,一见她推门就齐声欢呼:“宋老师超棒超厉害!”
      宋情笑出来,让小崽子们保持安静。

      案件得到的,本来也不是一个值得欢呼的结果。但是她不能说。

      崽子们听话地安静下来,于是一个学生平静的一句话就显得非常突出:“谢染学姐来看您,正在隔壁等。”
      宋情:“……”

      宋情的手还贴在门上,身体定在门框里面。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先问“你们怎么叫得这么熟悉”,还是先问“为什么不通知我”,不知道先按原计划开完会,还是先去见她。

      学生们见到了百年难遇的场景。

      他们眼睁睁看着尊敬的宋老师,很明显地睁了一下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睛,向门口外面退了半步企图去推隔壁的门,但是又硬生生缩回了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走了回来。

      宋情坐在长桌首位,问:“怎么不通……你们跟她……她来了多久了?”
      组里的憨憨小妹呛了口水。

      跟着宋情时间最长的研三学姐说:“十来分钟,她说自己联系您,但我看您是直接过来的,好像不知道她在。”

      这女生了解她,一下子回答了两个问题,中间的那一个问题则实在难以补全,她一目光暗示宋老师将它问完整。

      宋情:“她还做自我介绍了?”
      憨憨激动地抢答道:“学姐来研讨室里溜达了一圈,说她就是刑法前沿专题课上那个模范报告的作者!”

      宋情很牵强地摆着一张淡漠脸,喉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电脑看大家提交的纲目。所有眼睛都在注视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拿得定主意她心情到底如何。

      “开会。”宋情说。
      一个学生没忍住,“啊?”了一声出来。
      “简明扼要一点。”

      “简明扼要”似乎只是个场面话。在学生们作报告的时候,真的有没那么简明扼要的同学,宋情也没有再催促过。好在她是去年才刚被批准成为博导,手里的学生不多,研讨会倒也不会很熬人。

      因此当她离开研讨室的之后,憨憨忍不住问:“宋老师是不是不太待见那个学姐啊?平时开会时间要是有人来找她,她一般都先去见人,然后再回来开会。今天是不是有点儿怠慢?”

      学姐斜了她一眼,“西红柿炒鸡蛋里,你喜欢西红柿还是鸡蛋?”
      憨憨:“当然鸡蛋了!”

      学姐讳莫如深地说:“大家都喜欢鸡蛋,但是有的人拿到这份菜,会先挑鸡蛋吃,有的人先吃西红柿。”
      “哦,宋老师是先吃西红柿的那种人。”憨憨展现出了她优秀的思维能力,并因此结论而感动起来,“所以咱们在宋老师心里,一直是好吃的鸡蛋啊!”
      她顿了顿,又说:“但是今天变成西红柿了。”

      众人一阵沉默。

      一个女生推了推眼镜,“有没有想去听墙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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