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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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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狗黑得简直像是刚挖出来的煤炭一样,然而两只眼睛却是血红的,它咧开嘴巴时露出白森森的尖锐牙齿,猩红的舌头正拖在外面滴滴答答落着口水。尚未散去的烟尘缓缓在它身周落定,它那四只钵盂一样大的狗爪子用力抓在废墟之上,微微压低身子冲我们发出低沉的吼声。
我听到带刀美人终于忍不住骂了句粗话。
而我们周围仍旧杀声震天,虽然事实上这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上除了我们之外没有任何人或活物——那条狗也许是个例外。原来那邪门的村子此刻已经不复存在,像是撕去了最后一层伪装。不止如此,我们之前穿过的那片山林也隐在了遥远的黑暗中。眼下只有东北角不断传来的战鼓声、喊杀声(然而那个方向也空无一物,我可以用妖的视力保证)以及脚下无故轰鸣震颤的地面。
这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有种两个时空正扭曲着互相交错的感觉,而眼下仿佛正有一道门拦在中间,因此只有声音和震颤的大地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然而如果那道门打开了,我相信在那边发出喊杀声的战士们就会冲上这片原野大开杀戒。
这条狗就是它们的先锋。
佩剑的将已经晕过去的褚镖头拖到如今只剩孤身一人的青年身边,然后与带刀美人一起挡在了我们身前。他们严阵以待,面对的则是一条不知是不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犬。周围的黑暗犹如泥浆一样粘稠腥臭,在不知名的力量之下微微扭曲。然而也有暗红色的光芒在脚下的大地上不断闪烁着,那种光芒是如此邪恶,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它打算干嘛?”我开口问身旁的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此刻我们的听众也只剩这一条狗了而已。
带刀美人哼笑道:“狗还能干什么?摇摇尾巴冲你要肉骨头吗?”
“你们两个小心看好褚镖头,躲在我们身后千万不要出来。”佩剑的在一旁轻声说道,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动,身子也像钢铁一样稳定坚硬。
“可是门就快要开了。”我忍不住忐忑地说,并不指望他们能理解我的意思,“那孩子说‘它’想要他,没准儿是因为他就是那把能够开门的‘钥匙’,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佩剑的不由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与此同时那条地狱犬觑准空子狂吠一声朝我们扑来!带刀美人当即反手一刀去抹它的脖子,这畜生却直接一爪子朝刀刃拍了上去!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带刀美人猛退了半步,我看到他的右臂不自然的扭曲了一下。而那畜生却连毛都没掉一根。说时迟那时快,佩剑的抬手便是一袖箭射向狗的眼睛,硬生生将那畜生逼退一步。带刀美人这时已一甩右臂重新冲了上去,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半秒。
仅短短几秒钟之间,他们竟已在死生之间走了个来回。
然而不知为何,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幕险象环生,却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点:我必须找到男孩。在门打开前找到男孩!阻止“它”爬出坟墓!
在成为妖之后,我曾有许多次突然生出这种直觉(有人称这种直觉为命运的指引)。但没有哪一次,这种直觉如同现在这样强烈到无法抗拒。似乎这个直觉本身便带着灼热的温度,在我脑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找到男孩,去找他!要快!
我最后看了眼苦战的两人,看了眼焦急观战的青年与晕倒在地的褚镖头,然后调头朝着东北方向拔足狂奔。身后青年冲我喊了一声,但是在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显得飘忽不定,我没有回头。
我不能回头。
这片荒原之上没有明月低垂,只有无边的夜色与反复回荡着的尖利的鬼魅哭嚎。我在废墟上一路向东狂奔,脚下的碎石、木板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知道那些东西一直试图抓住我的脚。甚至有一次,我在一块潮湿腐坏的木板上一脚踩空,木板悄无声息地断裂之后露出一个深坑。紧接着我的大半条腿都陷了进去,坑口断裂的木板参差不齐,像一张大嘴一样紧紧将我的膝盖咬住。每次我试图将腿从里面拉出来,那些尖锐的木片就会深深刺进我的肉里,伴随着空洞的声音,如同神经质的低笑。
但最后我仍旧挣脱出来了,一瘸一拐地继续向东。而且这次我开始注意脚下,尽量避开那些可能藏着嘴巴的地方,向着鼓声传来的地方前进。
那鼓声已经越来越大,在我出发的地方便就足以令人心神激荡,当我接近东北角时鼓声已经达到令我心跳困难的地步。鼓声越来越急,因为它已经越来越接近胜利,毫无疑问这激昂的鼓声是在为它助威。
这时我已经无法继续跑动了,于是只好一步一步往前挪。那鼓声像是要顺着我的耳鼓钻进大脑中一般,它甚至撬开我的颅骨从天灵盖那里灌下去、变成绳索拴住我的四肢。可我越是难以前进,便越是清楚自己已经更加接近目的地。
它无法阻止我。我也不会被它阻止。
脚下的废墟忽然向下塌陷了一下,我没能站稳,踉跄了一下之后跪倒在地。鼓声立即变成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压了下来,让我无法起身。但我开始手脚并用往前爬。
然后我看到了鼓声响起的地方,看到了我的目的地。一时之间,我竟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我看到了那条巨大的恶犬,看到了苦苦缠斗的两人,看到了焦急的青年与昏倒在地的褚镖头。仿佛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我从这里离开,却又回到了这里。
然而这一次,我的位置在那条狗身后,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人在狗的身前。
紧接着他们也看到了我。
狗扔下原先的对手,狂吼一声朝我扑来。
我就是在这一刻顿悟了:那狗不是先锋,而是守门员。事实上我的感觉早就告诉了我——这个村子、这个地方最不对劲的地方是酒馆。其实酒馆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应当是酒馆所在的这个地方。
我要找的“门”就在这里。
那狗已经扑到了我的头顶,然而带刀美人大喝一声双手拽住了这畜生的尾巴,用力一抡将它摔了回去。我当即用尽力气大喊:“拖住它!”但鼓声令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到了我吼的那句话。
我趴在地上开始疯狂地挖起来,这条狗原先站立的地方、柜台原先摆放的地方,在这层层废墟掩盖下的地方,我拼命地挖。那些木头和石块令我的双手鲜血淋漓,就在不远处,恶狗的咆哮声甚至能在鼓声中听到。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有狗的、也有人的。但我不知道受伤的是谁,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快,快点,再快点。
终于,当我用力砸碎一块石头的时候,我身下的废墟轰然作响,紧接着剧烈震动了一下便塌陷了下去。
我连叫都没来得及就掉了下去。下面伸手不见五指,我两手在空中使劲乱抓,失重的感觉也让人五脏错位。但在我还没来得及计算自己下坠的高度以及生还的概率时,我就重重落地,摔得满眼都是星星。
不过我没摔死,当渐渐缓过劲来时,我看到了不知在何处闪烁的暗红色光芒。然后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受伤了,但很快就发现不是的。
当我真的看清血腥味的来源时,我宁愿是自己摔破了脑袋或者内脏出血,我宁愿流血的是我自己——在离我摔下来的地方不远处有一根巨大的木桩,一头削尖冲上,已被鲜血染红,红得刺目。
那个男孩就被钉在那上面,鲜血在他身下蔓延成一朵狰狞的花。他苍白的脸上仍旧凝结着惊恐的神色,只是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哽咽出声,在朝着木桩爬过去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红色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视野。
完了,全完了。
直到我的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大声响起:不能流泪!千万不能流泪!妖是不能流泪的!我才发现自己跪在男孩身边,感到眼眶变得滚烫,然而这个声音强行使即将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
我用指尖轻触男孩的脸颊,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也能觉出其冰冷僵硬。我到底还是来晚了,一切都已太晚了,如果不是我多嘴说出……
恐惧。
我的思维忽然一滞,有什么东西像闪电一样从脑海划过,快得我抓不住。
我曾说过什么来着?恐惧,这个地方需要恐惧来滋养,它们费劲千辛万苦来吓唬我们,就是要让我们吓破胆。
可死人是不会恐惧的。
——所以男孩不可能真的死去,“它”不会轻易杀死“钥匙”。这一切不过是意图让我恐惧的幻象。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木桩与鲜血就像灰尘一样在眼前消散了,然后我看到了真实的情景:男孩被地面探出的泥浆死死缠住,其中两条泥浆绕在他脖子上,勒得他无法呼吸,但每当他快要断气时就稍稍松开。
时刻处于恐惧之中,却永远无法死去。对,这才是“它”会做的事情。
我连滚带爬冲过去,用力去拉那些滑腻的泥浆想将男孩解救出来。但是那泥浆如同有意识一般反过来阻拦我,缠着我的手腕不让我碰到男孩。这场拉锯战不利于我,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把手套摘下来。
“快!”我冲自己大喊大叫,先扯下左手的手套、又扯下右手的手套,用妖力包裹住自己的手去拉男孩。那些泥浆被我的妖力震得弹开,我抓住男孩的肩膀和脖子用力地拉,一边痛得大叫一边拼命地拉。
可是究竟太晚了,地底发出令人胆寒的轰鸣声。
门要开了。
我阻止不了这一切,当男孩被我拉出泥潭的时候,泥浆倏地缩了回去。它们不再阻拦我,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我们已经成为“它”的盘中餐了。
这时,那种强烈的直觉再次告诉我:想要关上门只有一个办法,用心头血,用心头热血。当血洒在这片黑暗的土壤上时,里面的一切邪祟都会退回它们原本待着的地方。
然而我只是一把拉起昏迷不醒的男孩背在背上,当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冲撞的时候,我开始拼命朝上爬去。我告诉自己:我得把男孩送上去,我不能让男孩死在这里。
然后呢?难道我还会回来吗?难道我还会用自己的心头血来关上正在轰鸣声中逐渐打开的那道门?毫无疑问,即使我是妖,失了心头血也决计活不成了。
也许我可以和他们商量一下,青年的血或许更管用不是吗?也许他也愿意牺牲自己。
我拼命向上爬,将那道门抛在身后。脑海中那种“命运的指引”冷酷地告诉我:如果门真的打开了,你也活不成。
“闭嘴!”我一边大喊一边将这个声音压在心底,仰头看着上面的出口、上面的生路。
但那上面没有灿烂的阳光,甚至连光都没有。
这真是我爬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然而我终于还是爬上了地面,一面将男孩放在身旁,一面下意识地抬头去寻找青年的身影。直到此刻,我仍旧心存一线希望,希望有人能替我去关上那道该死的门,而这一线希望像烧红的炭一样灼烧着我。
可我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青年,离我最近的是褚镖头,他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正与其他两人并肩浴血奋战。
然后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身边躺着男孩。在我还没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从地底爬出来时,他便已狂吼了一声一刀朝我砍过来!
他嘴里喊的是“妖孽”,居然该死的没错。
那一刀从我的胁下刺了进去,斜斜刺穿了我的心脏,血一下子便涌出来。这一刻,我明白命运终究是无法躲过的。褚镖头抽出了刀,而我往后踉跄了一步,向后一仰跌回了我刚刚爬出的深渊。
有人向我冲来,他伸出的手和我的指尖一擦而过。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恐惧。
然后在呼啸的风声中,我在下坠,神奇的是比第一次慢了许多。也许应该感谢肾上腺素,也许人在死前都会经历这样一段无限放慢的坠落。
记住,不要恐惧。命运仍在指引着我。
我重重摔在了地上,但一点儿也不疼,就像摔在了一团棉花上似的。然后我的血渗进了地面,引发了一阵刺耳的嗡鸣。
可我什么也没听到。在我的想象中,我又一次站在了放学的路上,在美工室前。而这一次没有油漆桶。我微笑着推门进去,蹲下来轻轻抚摸那几只刚刚睁眼的幼猫,它们的毛皮温暖柔软。两只是白色的,一只是灰色的,还有一只是灰白相间的。
玻璃门在我身后关上,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还有个后记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九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