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选之废》孟凡照

27、属于你的密码

　　他抬眼望去，有些意外：
　　“佟……队？”
　　佟森旭见着他张嘴说话的样子，比他更意外，顿了一下才笑着接话：
　　“没想到吧？我也来了。”
　　蒋云壹点了个头，老王把他的床头摇起来了，他摆了下手示意佟森旭：
　　“坐……”
　　佟森旭一直不错眼地打量他，被他提醒才想起要坐。于是也不客气，还跟着招呼了声旁边带他来的李鹤洋：“李先生是吧？你也坐啊。”
　　说完，他自己就大大方方地直接坐到了蒋云壹的床边上。
　　屋里就两张椅子，一张平时是给护工坐的，另一张勉强算是待客用。可见蒋云壹这暗示，说明他本来就不欢迎人来，要来别超过一个人。要是来一个人以上的，那就没座，只能站着。
　　幸好这次来的是佟森旭，不然李鹤洋估计就是得站着的那个。他依然好脾气地笑笑，拿了那张椅子来安静地坐在床尾。
　　佟森旭是stone战队在蒋云壹之前一任的队长，也是历年来最受拥护最管得住人的一任队长。
　　他虽然不是队里技术最好的一个，但这人豪气、大度、处事公正，待人和善，所以他当队长所有人都服气，包括当时队里战力最强但性格也最孤僻的蒋云壹。
　　也是在他的建议下，把才加入GR，只当了三个月预备役的蒋云壹转为正式队员，更是他力排众议，说服老板让蒋云壹接下队长的交接棒。
　　理由是：这孩子虽然年轻，但是为人沉稳，严于律己，做事公正严明，大局观极强，在目前的人选里，没有比他更适合担任队长一职。虽然在日常中不是太合群，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要让他有机会与人接触，担负起统领全队的责任，自然就能一点一滴地改善他内向的交际方式。
　　这个想法其实是有它的道理的，从某些方面看，确实也如他所愿，团队没有在他离开后成为一盘散沙，而且也真的改善了一点蒋云壹和团队的关系。
　　但他也不能预知未来，不可能预料得到这个决定不仅能让stone获得了冠军，还会把蒋云壹推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一直想去看你，可是家里的情况实在是……走不开。”佟森旭见到蒋云壹，激动过后，又是愧疚。
　　刚才蒋云壹叫他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手不自觉的震颤，这会儿坐下来了，他还是老大哥的老样子，把蒋云壹的那只手两手包住，懊恼又痛心地稳稳握在自己手心里：
　　“看到你能回来，我真的高兴！”
　　他说着“高兴”两个字，声音里已带了哽咽，眼眶也微微泛红，于是又赶紧低下了头，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
　　蒋云壹见到他其实同样激动，被他这两句说得，不禁也在他手掌里握住了他的手。
　　“没……没……事了，我……很……好。佟……队，见……你……我……也……高……高……兴……”
　　他脸部的神经做不出明显的表情，便连点了好几下头：
　　“真……真……的……”
　　佟森旭他这人对人很实诚，是特别宽厚质朴的性格，所以蒋云壹才会和他的关系亲厚。
　　他是因为母亲查出癌症晚期，当电竞选手的年纪又差不多了，于是就干脆选择了退役。
　　离队后就回了老家。他家乡和C市隔了大半个中国，要在家照顾母亲和弟妹，一大家子人都靠他当顶梁柱，事情也多，出一次门确实很难。
　　佟森旭退役后他们就没见过面，但他还在队里的时候佟森旭也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联系。
　　团队赛夺冠那天，佟森旭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当时颁奖仪式还没开始，他开了免提，于是全队听着佟队在电话那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感谢他们祝贺他们，包括蒋云壹在内，把全队都整哭了。
　　那是赛场之下，他们这支队伍心最齐的一刻。不是因为有蒋云壹，而是因为佟森旭。
　　他几乎一直就是战队之魂，即使人在千里之外，但只要出现就能凝聚每一个人。
　　这样的人格魅力，是蒋云壹当了两年队长都达不到的。
　　现在再看到佟队，他的激动比佟森旭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他难得地愿意主动聊天：
　　“家……里……还……还……好……”
　　“好！都挺好的。”佟森旭抬起头，抢过话，照旧露出憨厚的笑，“你没发现我都胖了？”
　　蒋云壹抿抿嘴角，眼睛里流露出笑意，点了个头。
　　佟森旭看着是个粗糙汉子，其实很善解人意，也不用等他辛苦说话，自己就把自己这些年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这些年他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沉疴病榻，他一直在床前伺候尽孝，还要照顾年纪尚幼的弟妹。
　　之前的积蓄花完了，就开了间小饭馆，毕竟当职业选手前是专业学烹饪的，老本行捡起来，每天起早贪黑辛苦了几年，饭馆的生意还不错，支撑了他们一家的生计。
　　直到母亲去年离世，弟妹也陆续上了大学，他肩上的担子才轻了些。
　　“他们上个星期找到我，把情况跟我说了，我觉着既然这么大件事，还是来看看吧。不过没想到他们能把你也找来，真是大惊喜呀！”
　　佟森旭爽朗地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问：
　　“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还行吗？”
　　蒋云壹点点头：
　　“会……有……点……累，但……还……行……”
　　“我刚在监控室里看来着。游戏里你看着就挺好，和以前没两样。我看着特别高兴。还有，我听他们说你在练‘意识腾空’？”
　　“嗯……”蒋云壹点了个头，又缓缓摇头，“但……不……行……”
　　佟森旭忽然神秘地笑起来：
　　“我跟你说，别看我现在这样，好像干的是跟电竞没关系的行当，不过那玩意儿真没什么难的，我也会。”
　　蒋云壹一愣，连一直旁听的李鹤洋都惊讶了，不由直起了腰也把头伸了过来。
　　佟森旭抬起头，眼神忽然变得辽远，微微眯起开始回忆：
　　“那是《远征》全息刚推出没多久，我虽然忙得昏天黑地的，但一听说还是忍不住去买了设备。稍微得空的时候就上一下，进去看看待一待，也不是想玩，就纯粹是想找个地方减减压嘛，呵呵。”
　　“后来我妈那病越来越严重，那阵子我精神压力特别大。她吃吃不下，睡睡不着，每天吃止痛片比吃饭都多，但还是翻来覆去的难受。其实我心里知道，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了。看她那么受罪，我也不好受。但一想到她要真走了，我就更——”
　　他别开头，望着墙壁眨了好几下眼睛，把情绪压下去，才把头转回来接着说：
　　“那阵子我真的……可我又不能说，我妈我弟我妹都指着我呢，我要有一丁点不对劲，他们会觉得天都要塌了。所以我每天心都是堵的，像压了座山，死沉死沉。于是我就进游戏，找块空地跑，放声喊——你别说，还真有用，减压！就是惹得人嫌鬼憎的，别人瞅我都以为我是神经病。”
　　“后来我妈陷入昏迷了，送去医院我在那边陪了她几天几夜，人实在困得不行，他们都叫我回家休息一下，我就回了。但也没休息——哪儿睡得着啊？于是就又进了游戏，呆了有一个小时吧。那天，我是跑也跑不动，喊也喊不动了，也不知要干嘛，就糊里糊涂地乱逛，结果遇到了冬季boss。”
　　季节boss在每个季节末尾出现，地点随机，所以走半路上遇到很正常。
　　“我当时看着boss啊，你知道，就那一瞬间，那种愤懑、几年来的积郁一下！全涌上来了！我不是把它当一般怪，你知道吗？就是敌人！要把我妈抢走的敌人！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抗的、的敌人！于是我就冲上去了！连装备都没换，手里拿着把铁锹还是斧子，我都忘了，反正就冲上去——砍！完全不讲章法，也不躲，就瞎砍！”
　　“我当时心里没别的念头，就一直嚷嚷：XX的！你把我妈还我！X你X！你XXXX——反正怎么解气怎么骂，后来不知怎么的，腿一蹬，人一下就跳起来了，腾了得有个四五米，比boss还高！我都没反应过来我跟你说。直到是都快把boss砍死了，我才忽然发现，诶？我怎么好像会飞了是怎么？身轻如燕了怎么就？感觉特别轻巧，随便一跳就好几米那样儿，可把我自己都惊了！”
　　“但当时也没心思细想，反正这么着把boss砍完了，我也畅快了，就下了线又去了医院……后来我妈走了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吧，我想起这事儿来了，就上论坛查了一下，发现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这个腾空，好几个人都做到了。亚历山大啊，刘成志啊，还驹石啊……反正都我们圈子里的人。也没人知道这动作叫什么，反正当时叫什么的都有，后来才统一下来了，就叫‘意识腾空’。”
　　蒋云壹静静地听完，心里的感受难以用言语形容。
　　佟森旭说的那些其实特别简单也特别明了，但让他第一次无比真切地触摸到了那个“强烈的意愿”。
　　那种汹涌澎湃的情感，长年累月地积压，在那一刻无法抑制的爆发！
　　爆发——
　　让他心里也隐隐翻起了波涛。
　　那是一种能互通的感同身受。
　　生而为人，谁都无法逃避的命运伤害与苦痛。
　　同样也是，对那些伤害的控诉与呐喊！
　　他的眼瞳里闪耀出一抹恍惚而幽暗的光芒，佟森旭看到了，知道他懂了，于是又轻拍了他两下，语重心长地说：
　　“云壹，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有事。你虽然年纪小，但你有故事。不愿对外人提起的事。所以你没法跟别人亲近，你总有一种自我保护的防备。但我想——”
　　他深长地叹了口气：
　　“那也是你力量的源泉。埋藏在你心里的事，让你成长，也使你坚强，我想，说不定它也能帮你找到腾空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