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娱乐圈]》我涉大川

1、一

　　第一章

　　徐尔浮在水面上。

　　湖水托举着他，细密的发丝像黑色的水藻随着浪叠起起伏伏，碎发柔韧而服帖的蜿蜒在他的鬓角和额头，五官浅淡而朦胧，像水墨洇晕的画作，眉宇间蕴积着终年难散的潮意，皮肤苍白几近透明，不带一丝血色。

　　他闭着眼。

　　远远望过去，胸膛似乎毫无起伏。

　　——如同一具精致而冰冷的、死去的尸体。

　　徐肃推车的动作忽然滞住了。

　　他瞳仁紧缩，呼吸停滞，一眨不眨的凝视着这一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直愣愣的、在原地僵立了几秒，又或许是几分钟，全身开始不自觉地剧烈颤抖，直到徐尔再次睁开了眼。

　　徐肃脑海一片空白，紧随而来铺天盖地的恐惧与后怕瞬间将他击倒，四肢冰冷，好像被灌满了水银，麻木而沉重，三魂六魄却轻飘飘的荡在半空，等到再回神，身体如同失力似的滑坐在地上，连带着身旁的自行车也一同失去了支撑，“噗通”一声倒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地上细碎的石子划破肌肤，嵌进血肉，扎的他小腿生疼。徐肃低下头，神色怔然的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爱恨交杂着不断蔓延上涌，刹那间淹没了他。

　　徐肃痛苦的弯下腰，难以抑制的剧烈喘息着，他将头抵在地上，狠狠地砸了几下。

　　他蜷缩着，血和泪水一同沿着鼻梁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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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ut！”导演唐十迁喊了停，视线从监视器前移开，明亮而锐利的目光从李念青身上划过，对面色“狰狞”的“徐肃”点了点头，缓缓道：“这条可以，过了。”

　　李念青冷眼旁观，看见扮演“徐肃”的方杭面色骤然一松，绷紧的脊背也顿时松懈下来，他伸手抹了把脸，长长地喘了口气。

　　离方杭不远的两个小助理显然等候已久，听到导演的肯定便满脸喜色地一拥而上，一个递水，一个递纸巾，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地小声说着什么。

　　李念青不由哂了哂。

　　这是电影正式开机后的第一场戏，然而只这一幕，饰演男主角的方杭已经连续ng了十次。

　　上一次唐十迁叫停后，拍摄现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剧组的工作人员虽不明说什么，但神情中却也难掩不满。

　　但令李念青意外的是，平日里最为认真严厉的唐十迁却没有发一点脾气。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向摄影师摆了摆手，暂停了拍摄，把方杭叫到一边，给他讲起剧本来。而浑身淅淅沥沥淌着水的李念青则只好从水里爬出来，裹上浴巾，坐在不远处的折叠椅上休息。

　　幸好正值盛夏，也不用担心因此受凉，引发感冒或是发烧耽误拍摄进度，但被安排来照顾李念青的助理姐姐还是很快赶了过来，皱着眉心担忧的盯着他的脸瞧了好一会儿，然后把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塞到他手里。

　　“唐导特意吩咐我给你准备的，快尝尝是什么？”助理姐姐笑眯眯地催促道。

　　李念青扭开杯盖向里面瞧了一眼便难掩愉悦地弯起了眼睛，“红糖姜茶。”

　　“怎么猜到的？”助理姐姐并不否认。

　　李念青但笑不语。他微微抿了一口，舌尖上充斥着沁人的甜意，心中的不渝很快平复下来，藏在眉梢的阴郁也悄然消散，他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手上却重新拧紧了杯盖。

　　“怎么不多喝几口？”助理姐姐眉头微蹙，瞧他的眼神像看着不听话还偷偷挑食的小孩子。

　　李念青摇了摇头，回味似的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不能喝，一会儿还要下水。”他望了一眼正在“讲课”的唐十迁，“我喝姜茶会上头，脸红出汗，接下来的戏还怎么拍？”他说着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导演的方向走去。

　　休息室外，唐十迁和方杭正讨论着剧本，看起来很是专注。李念青脚步顿了顿，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没有出声打搅，转身向路过的场务要了把椅子，在离他们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这场戏是“徐肃”所做的一场梦，也是一个隐晦地预言。

　　梦中的场景——氤氲的湖水，潮湿的、蒸腾的水汽，还有被淹没的人。这些镜头和意象不仅仅在这里出现，也反复出现在电影的不同片段、不同情节里，一步步刺激和引导着“徐肃”这个人物更进一步地觉醒。

　　李念青头上耷拉着条白色毛巾，头发乱篷篷的，半干不干被压在鬓角和额头上，他半眯着眼恹恹的靠在椅背上，全身肌肉松弛下来，四肢自在舒展着。他一边听唐十迁和方杭说话，一边却有些走神。

　　这场戏里他只有几个镜头，而更多的镜头则聚焦在方杭所饰演的徐肃身上，他神态细微的变化，情绪的起伏波动，才是导演真正想要捕捉的画面。或者说，他才是这场戏真正的主角。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把目光投向方杭。

　　如果把流量明星也划分出几个等级，那方杭必然是毫无疑问的顶级流量。

　　他是素人出身。起初因为一个微博大v发表的一个话题#你曾经遇见过的最令你难忘的人#，以一张毕业合影红透全网。而后不久他就借此机会参加了一档网综，这档综艺是当年网综市场里势头最迅猛的一匹黑马，上线不过5个小时，点播量就突破了1亿次，全10期节目总播放量则超过20亿次，微博话题稳居网综榜第一名。

　　那次比赛里，方杭以自身的优势和超高的人气，最终拿到了亚军，并且以lFFF男团成员的身份正式出道。几年下来，他和队友们开过演唱会，参加过真人秀，五大男刊的封面也上了一半，还拍过不少偶像剧和网剧。去年他参演的网剧《缄默》在视频平台的播放量达到了27.3亿次，收视率在暑期档里排名第一……而这一回，则是他对大荧幕的首次尝试。

　　哪怕是普通观众也心知肚明，电影的拍摄和电视剧的拍摄有着很大的区别。若是拍摄一部电视剧，演员们会更加注重对剧情流畅的表达和体现；而在拍电影时，导演则需要演员对剧情表达出更细腻详实的感情变化和心理变化。

　　总而言之，电视剧着重于剧情，而电影更着重于人。也正因如此，演员的演技和选择对一部电影重要性非同一般。

　　思及此，李念青难免困惑，甚至不能理解的看着唐十迁一路力排众议，坚持让方杭签下了男主角的合同。

　　更何况方杭还有那么多粉丝——实打实的成千上百万的粉丝，其中不乏女友粉和亲妈粉，平时一个普通的感冒发烧都会有一群人涌到微博下真情实感的心疼他，甚至谩骂经纪公司和他的团队只把他当一个赚钱的机器，不够关心他的健康。现在却突然接了一部这么毁形象的片子……难道以后方杭不怕被他自己的粉丝脱粉回踩，给他寄刀片吗？

　　李念青心绪流转，清冷的目光中暗藏着某种带着打量的审视。

　　方杭背对着他，背影清瘦，穿着的那件轻薄的白色短袖又长又垮，衣服底下有些空荡，甚至衬得他瘦骨伶仃，背后的肩胛骨透出一层清晰的轮廓，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耸动着，像一对扇动的蝶翼。

　　“怎么就不能好好的当你的大明星呢？”李念青喃喃自语，“何必勉强自己呢。”

　　“……你顺过徐肃的感情线么？”李念青看见唐十迁问道。

　　方杭点了点头，鬓边的头发划过耳廓。

　　为了更贴近“徐肃”这个角色，他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了。

　　发尾枯黄，有些杂乱，失去了健康的光泽感，额头细碎的刘海长过眉毛，遮住了一双晦暗不明眼睛。

　　他随身带着一把小镜子，常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于是连走路也逐渐拘束起来。

　　“徐肃”应该是这样。他总是佝偻着脊背，低垂着头，躲着人群小步快走，似乎总想把自己藏起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猥琐。一眼望过去，很难从人群里分辨出他。

　　方杭敛去了一身光彩，全身上下灰扑扑的，好像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阴影。

　　他沉默良久，似乎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忽然重重喘息了两下，黑洞洞的眸子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突然点亮而后又沉寂下来。

　　“我恨他，恨他们所有人。徐经业，我的父亲，为了宋小蕙——一个结过两次婚带着孩子的寡妇，抛妻弃子。十几年，一次都没有回过老家。”他的嗓音沙哑，带了些意味不明的晦涩，“拉扯我长大的母亲则是三线小城里众所周知的‘疯子’和‘泼妇’。”

　　“她的精神常年处于失控边缘，甚至曾经在半夜跑进我的卧室，往我身上浇汽油——因为她想要烧掉这个家里一切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东西，包括我。”

　　“她是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幽灵，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诅咒谩骂着她的丈夫和丈夫的情人，对消失不见的徐经业充满绝望的冷漠——‘你那个死爹早就死就在了狐狸窝里了’。”

　　“而我永远是那个三线小城里供人取乐的猴子，被所有人指指点点，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我要被所有人一遍一遍拔开伤疤，将伤口坦露给他们看。那些同情、怜悯目光，就像一根一根戳进血肉里的针尖——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不幸的人呐！而后他们的目光里就流露出某种释然和满足——和他一比我是多么幸运啊！看啊，我竟然要借着这种人、这一点微薄的可怜苟且活着。”

　　“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是一只活在阴沟里的老鼠，我憎恨着，厌恶着这里的一切，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

　　“然后惊喜砸中了我。”

　　“梦实现了。”

　　方杭放轻了声音，那四个字仿佛是一场易碎的梦境。

　　他不再出声，李念青看着他急促的喘息逐渐平复下来，然后方杭转过身，定定地凝视他，黑沉沉的眸子泛起幽光，脸上不自觉露出一种令人悚然的奇异光彩。

　　“他找到了我。”

　　“那天在灵堂上，他攥着我的手，跪在我的身边，说会带我离开这里。”他的脸上泛起红潮，露出某种真实而古怪的笑意，“你们一定想象不到当时的场面，还有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多有趣啊！”

　　“那些尴尬的、惊愕的、艳羡的、嫉妒的、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回味似的砸了咂舌尖，声音却很快柔软下来，眼神专注又痴迷，“他像是天使一样。”

　　“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这样干净的人。”

　　方杭一眨不眨的俯视着他，而后忽然探出手，虚虚划过李念青俊秀的轮廓，拂过他颤动的眼睫，辗转在他红润的、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他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孩子，徐经业甚至早已经给他改了姓。”

　　他吟诵般唤起他的名字，“徐尔。”

　　“徐尔。”

　　“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