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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苦 ...

  •   大抵这世间的深情都敌不过无情。
      一、
      她第一次见到将军,是在长安的街道上。彼时,他刚刚大破匈奴,领凯旋之军于长安复命,面容俊朗,意气风发,世间儿郎无出其右。各家小姐均仰慕其风采,挤得街道两旁水泄不通,自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女儿多情,更何况她自小被父兄拘着,他便是那话本里的大英雄!她痴痴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红了个透。第一次,她不顾女儿家的娇羞,一边听着丫鬟阿碧打听来的消息一边下定了决心。
      她听说将军原来与宫里的贵妃是青梅竹马,听说皇帝本是为了让他死才打发他去边境,听说他失手打碎御赐的琉璃盏功过相抵,听说京中稍有些身份的小姐都不愿意嫁给他,听说......他还未娶妻。
      她知道父兄察觉了她的想法,相府的女儿怎可嫁给一个白身将军——还是一个失了帝心毫无前途的将军!这些消息是父兄故意透露给她的,就为了让她死心而已。
      可是她想,他真苦,他怎么这样苦。
      她又想,我是这样的喜欢他,我能让他不那么苦。
      最后她想,那么既然这样,我就只能嫁给他了,我不想让他那么苦。
      她用尽毕生的勇气,将话本子里的刁蛮样子演了个透。就在她绝食的第三天,朦胧里她看见父亲踹开房门冲了进来,父亲哭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我还是成功了啊。
      此后,前尘风雨,尽忘于前。
      二、
      成亲五年,她终于有孕,父兄也渐渐接受了他,将军在朝中开始有了一些人脉。皇上日渐苍老,随之激烈的是夺嫡之争。
      她身孕发作那日忽然下起了大雨,他不在府里,府里却莫名其妙多了许多士兵,她疼得要命也怕得要命,着人去给将军和父兄送信。
      收到口信时,将军正领兵赶往皇宫,闻言微微一顿,身下马却不停,副将只听他道:“你去派人守在丞相府外,有人进去送信便跟进去,务必......不留活口。”副将猛地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大雨滂沱,已看不清将军的身影。
      三、
      她醒来时,身边只有阿碧和奶娘,屋子也不是原来的屋子,直到几日后阿碧才跟她说了实话。
      原来她发作那日恰逢太子宫变,太子未等到丞相父子,将军与贵妃便里应外合镇压了太子。
      原来皇帝于宫变丧命,贵妃名下四皇子继承大统,而太子党属丞相父子早死于信使手下。
      原来将军本就是四皇子一派,几年来一直间于太子一派,新帝因将军的从龙之功赦免了她,将军却不顾她才生产将她连夜送去郊外的庄子。
      原来孩子......孩子也没活成。
      阿碧和奶娘在她旁边泣不成声,她却哭不出来。她躺在床上,恍然间竟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大梦罢了,再睁开眼她还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在闺中嬉戏,她还未见过将军......
      但毕竟,这不是一场梦。
      她爱父兄,父兄却因她而死。她爱将军,将军却弃她和孩儿而去。她爱孩儿,却留不住他。她想起昔日的恩爱,她以为的琴瑟和鸣原来在他眼中不值一提。她不知情之伤人,做了那话本里的痴情小姐,他却不是那多情书生。她哆哆嗦嗦地想摸出身上的同心结,却只有一片虚无。
      原来到头来,她什么都留不住。
      四、
      一别数年,将军已成了侯爷,京里甚至编了一出戏,侯爷同已为太后的贵妃青梅竹马,先帝横刀夺爱,最后却敌不过两人相思情深。而她,她就是故事里那个可怜的侯夫人,为侯爷害死父兄却仍不得垂怜。
      只是这样的大戏若是没有贵人授意,谁敢编出来?不过这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她缠绵病榻太久太久了,已很少听到他的消息了。
      有时候身子好一点了,她也会起身就在房里走一走。她生产时损了底子,这几年虽细心调养却始终不见起色,在屋子里走一走已是极限。今日她忽然起了兴致,阿碧听到声响进来侍奉时她正靠着妆台,细细打量手里的东西。阿碧近前一看,是一枚骰子,特别的是上面的点子竟都是红豆,像是被人硬按上去的。
      阿碧有些好奇,又见她难得脸带笑意,忍不住凑了个趣:“小姐,不过是个骰子,你笑得倒像是拿了块金子。”
      她喘着气笑了两声,声音极轻,阿碧要十分用心才听得清:“坏丫头,你也会打趣我了。”
      顿了顿,她说:“阿碧,这是他给我的,他亲手做的呢。”
      她又说:“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阿碧,你听过这句诗吗?”
      阿碧强忍着快要脱口而出的哽咽,她知道,她知道,她怎么不知道......她可怜的小姐,要独吞这相思苦果......
      “还有这副画,是我在将军府里过得第一个生辰,他送给我的礼物。你看像不像我?”
      小姐......小姐......他已经不是你的将军了,小姐,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
      “啊,还有这个,”她轻轻叫了一声,“这是他娘给他的,要他给自己的媳妇呢。”说到此处,她一向苍白的脸忽然有了点血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咬着唇,脸上是追忆的神色。
      阿碧痴痴地看着她,小姐这样子,倒像是快要好了一般,真好呢。
      “对了,我记得前几日我刚给他做了双鞋,阿碧,你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阿碧猛地抬起头,她瞧见阿碧脸上错愕的神色有片刻的怔愣,一息之间却已大梦初醒。她低低地喘了口气:“呵,瞧我......都病糊涂了......可是阿碧,我真是想他啊......从小到大,我真正拥有的只有这一颗心而已,我把它干干净净地捧给他,他却不要......他骗了我五年,如今终于不必再骗了......阿碧,阿碧......我疼......我不要他了......我不想要他了......”
      前事有多甜蜜,此时便有多痛。
      阿碧颤抖着深深地呼吸:“小姐,阿碧会永远陪着你的......”所以,小姐,别去想他了好不好......
      她却像是知道阿碧想什么一般,朝阿碧笑着招了招手:“阿碧,你来......帮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都装进箱子里......”
      阿碧很不开心,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那负心人的东西合该丢在地下狠狠地踩!偏小姐却将这些当做宝贝,要好好的收起来!可是小姐的要求阿碧不能拒绝,不情不愿地收拾起来。
      她早已没什么力气了,靠在床头看着阿碧收拾,偶尔指指阿碧落下的东西。最后收拾起来竟还是一个大箱子,眼见着阿碧要把箱子锁起来,她忽然叫了停。阿碧疑惑的看着她,她在床头摸索了一阵,拿出来一件小小的肚兜——这样小的肚兜只有婴孩才用得着。阿碧一震,有些不敢看她。她却比阿碧平静:“把这个也放进去吧。”
      阿碧低头应是,接过时还是忍不住抽泣,小姐她是多么期待这个孩子啊......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阿碧的头顶:“有甚么难过的......”
      时隔多年,其实她早已不恨他了,她只恨当年不成器的自己,恨那个任性地逼迫父亲的自己,他们都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唯有她,唯有她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陷阱,欢欣鼓舞,葬送了父兄,葬送了自己。
      待一切收拾完毕,阿碧想服侍她躺下休息,却不防她今日兴致特别高,要阿碧给她梳妆打扮,想出去瞧瞧。这样的小姐,倒像是......倒像是......
      “阿碧,等我好了,咱们就离开长安好不好?奶娘年纪大了,人讲究个落叶归根......就让她在这里安享晚年好不好?就麻烦你......麻烦你照顾我好不好?”
      好好好!当然好!怎么不好!阿碧泣不成声,小姐这是快好了呀,都有精神头想以后了!亏得她之前还怕小姐是......呸呸呸!阿碧瞧了瞧镜中的她,瘦得都快脱了形,全无一分相府小姐的风采。阿碧心想,就算这样,小姐还是她的小姐,等小姐好了,她要好好照顾小姐,如今太瘦了,还要再胖许多才好!等小姐好了,她要带小姐到处转转,瞧瞧天下好儿郎!等小姐好了,玩累了,她就带着小姐回老家安养!等小姐好了......
      没等阿碧想完,她却先一步吐了一大滩血,浸湿了妆台上的白玉梳。染了血色的白玉梳竟莫名让她想到她的嫁衣,全福人站在她身后:“一梳梳到发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四梳......”
      四梳......四梳什么呢......好远的记忆呀,她都忘了,更何况是他呢?
      她笑着指着白玉梳:“阿碧......这也是他送我的......你忘了这个呢......”
      阿碧哭着:“小姐!小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他干什么!”
      阿碧慌的不行就要去叫大夫,她一把抓住阿碧,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喘息着:“别......阿碧......别......我不想......药太苦了......太苦了......”明明她虚弱得很,阿碧却觉得她的手仿佛千斤重,阿碧挣不开,只在一旁哭得全身发抖:“小姐!不苦!不苦!阿碧陪着你!”
      她大口地喘着气:“都怪我......都怪我......父兄......都怪我......阿碧......那个箱子......你记得还给他......”
      阿碧心里忽然涌上巨大的恐慌:“小姐!不要!”她用力仰起头,眼中却无往日神采:“求你......阿碧......阿碧,我太苦了......阿碧,你扶我......扶我......我很久没出去过了......”阿碧哭得看不清眼前,颤抖着扶起她。
      快走到门前时,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推开阿碧跑起来,跌跌撞撞地。阿碧骇了一跳,却反应不及,被她推得后退了几步。
      病了这许久,她的心中从未如此轻快过,仿佛是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往事忽然被风吹走了,恍然间看见父兄站在房外,笑意盈盈地向她招手!她重重地喘气,沉重的身子也轻盈起来,原来,原来是真的!这一切都是梦而已!如今她将梦醒,父兄还好好的在眼前!她要快点过去快点告诉他们这个噩梦多么的可怕!
      “阿父!阿兄!”
      阿碧尖叫一声,扑上前去,却不及她下坠的速度。
      阿碧没能接住她的小姐,但阿碧很高兴,高兴得哭了。
      她的小姐再不用这么苦了,她的小姐要做一个长长的美梦,梦里有老爷,有公子,还有她和奶娘,梦里小姐会嫁给一个疼爱她的夫君,照着《十梳歌》活下去,而那个负心人再不会出现在小姐的命里了。
      五、
      几日后,一骑快马从京城奔入郊外。他跌跌撞撞地下了马,看着庄子上的白绫忽然起了怒气,气得发抖:“谁!是谁!谁敢挂白绫!”伸手便扯,手下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却见庄子里奔出一老妇人,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似他一般全身发抖:“你!你有什么脸!你竟还有脸!”侯爷躲避不及,硬生生接下了。老妇人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五个手指印,身边的人却无一个敢上前。“我的姐儿,是多么好的人!你!你怎么忍心!”话都说不完整,却还要打。阿碧从老妇人身后走了出来,手里推着一个大箱子阻止了她。阿碧平静地走到侯爷面前,跪下,指着身旁的箱子道:“奴婢,贺侯爷高升之喜。这是小姐给您的。”
      侯爷咬着牙伸手打开箱子,一瞬间似乎是被蛇咬了一般猛地收回手,后退几步厉声道:“不!我不要!”阿碧跪着膝行上前:“求侯爷......”阿碧哽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求侯爷放过小姐!”副将在一旁忍不住道:“侯爷才不是......”顿了顿,却不知从何说起。
      阿碧眉目不动,仍旧固执的自顾自地说:“小姐已经够苦了,这些东西还给侯爷,求侯爷放过小姐!”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有块大石,拉着他不断下坠......
      她还是走了。她求他放过她。
      从此世间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六、
      一年后,新帝于宫中发动宫变,擒太后,诛其母族。新帝亲政,侯爷将罪证一一呈上,太后党羽被一网打尽。
      新帝坐在大殿之上,大殿之下是伏身而拜的侯爷。
      “朕,自登基之日,无一刻不在想今日。朕记得朕的母妃是如何死的,今日得偿所愿也算是功德圆满了罢。”转而问侯爷:“侯爷可要去见那毒妇最后一面?”新帝虽苦于孝道不得诛杀太后,却有一百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
      侯爷直起身,再拜:“谢皇上恩典。”新帝长叹一口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很多话,最后却只有一句话。
      “侯爷,朕知你。朕知你。”
      他太苦了,新帝长叹而去。
      见到太后时,她已无往日风华,披散着头发凄凄厉厉:“你有没有心?!你可还有心?!我对你这样好!你却反咬我一口!”
      侯爷挥挥手,宫人依命退下。他坐在她对面,语气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往日,我给你我的心,你不要,后来,我给了别人,你不许,我哪里还有心。”
      “我知你有她父兄连同先太子意欲谋反的证据,我知你也想先太子逼宫好杀死先皇,我那时听命于你也不过是看先皇对你诸多宠爱偏听偏信,今上也确实比先太子多一分狠辣,我为护她只能与你一派......”
      “我知你心起杀意,你却不知今上确实堪做天子,若不是那时今上尚不能与你匹敌,若不是唯有相府无后群臣述情方能除新帝疑心保她性命,我又怎会杀她父兄......”
      “若不是你,我怎会伤她的心,若不是你,她又如何,如何会求我放过她......”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仿佛近在眼前。他恍然记起成亲那日,他饮下合卺酒,他想,这个姑娘这样好,她抛弃了父兄和泼天富贵,我要争气一点,我要对她好一辈子。他伸手欲像往日一般捉住她的手,却什么都没握住——终究,终究是他太贪心了啊,再没有“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火气,太后却听得汗毛直立。他看着太后瑟瑟发抖的样子却没有多少报复的快感,好像他的一切都在那日随她而去了,如今活着的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他索然无味地站起身,太后却以为他要打她,吓得滑下了地。侯爷大步踏出冷宫,再未回头。
      几日后,宫里传出消息,侯爷突发疾病而亡,自此,再无人敢质疑新帝的雷霆手段。
      七、
      京郊的孩子们最近多了一处玩闹的地方——那极简单的陵墓旁突然建起一座茅草屋。附近的孩童十分好奇却害怕陵墓而不敢靠近。
      他们时常看见那住在茅草屋里的怪大叔一个人坐在墓前,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像个疯子一般时哭时笑,最常的却是发呆。
      终于有一日,他们瞧见有人来拜访茅草屋里的怪大叔,好奇心给了他们无尽的勇气,孩子们偷偷靠近茅草屋。
      “侯爷,阿碧过得很好,她们将夫人葬在族墓里,并不知道这个衣冠冢的存在。”
      “夫人的奶娘已经过世了,属下按您的吩咐给了她的家人许多银两。”
      “当年那个稳婆属下已找到了,她交代了,确实是废太后指使她掐死孩子的。”
      “夫人当时生产时被人做了手脚,早已伤了根本。属下收拾庄子时在夫人的卧榻内侧发现药渍,照颜色来看却像是长年而成的......想必是夫人当时的身子已喝不下药了,却怕人担心,故而强忍着偷偷吐了出来。”
      孩子们觉得无趣,从头到尾只有这个叫“属下”的人在说话,难道怪大叔是个哑巴?
      “......侯爷,为何您不搬去夫人的族墓旁?这样守着衣冠冢,若是......您百年以后,该如何是好......”
      过了好久好久,孩子们终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嘶哑难听,很轻很轻,却似乎含着无尽苦楚:
      “不必了,我不配。”
      苦相思。
      苦深情。
      苦生离。
      最苦是死别。
      大抵这世间的深情最后都似无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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