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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凉生 ...

  •   几番惊梦,一枕清泪,玉漏长如岁;秋风万里,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
      被抬回溢寒宫后,寒轩数度惊醒,复又哭厥。溪见不敢任其如此,只灌下汤药,扶其坐起,寒轩便怔怔倚于床栏,无语垂泪。
      景颜在顾缘宫中打点,一时无人解语,这溢寒宫中,便唯余点滴秋虫,伴瑟瑟松涛。
      此刻见蓝泽入殿,溪见略舒一口气,退于一侧,由蓝泽近前。
      “陛下。”
      蓝泽切切唤了句,才见寒轩神色微动,淡淡道:“你来了。”
      “陛下节哀。本宫与昭贵妃相交多年,与陛下更曾同舟共济,生此横祸,如何不椎心泣血,肝肠寸断。只是以国事计,陛下当保重玉体。”言罢,蓝泽亦目含珠泪,轻抚寒轩双手。
      “国事?”寒轩强颜一笑,“天阙去了,勋儿也去了,我一人于此,纵是握八方风云,掌四海生息,于我,又有何兴味。”
      蓝泽见寒轩消沉意态,复劝道:“太子尚小,陛下若萎靡不振,当如何是好。”
      寒轩不过一抹苦笑:“可此时让我振作一刻,便是一刻的万箭钻心。”
      话到此处,蓝泽微有沉吟,侧首对芝鸢道:“取嬉醉轩中陈年桃花酒来,本宫与陛下今日伤心,当一醉方休。”
      身畔溪见见此,虽不敢太过阻拦,但还是怯怯道了句:“陛下才服药,饮酒怕是伤身。”
      芝鸢未行几步,听此言,只回身看蓝泽,蓝泽亦是语塞。倒是寒轩开口:“若真可借酒忘忧,我自求而不得。你这酒,他们在时,都是极爱的。”
      蓝泽闻言稍安,对寒轩道:“是啊,当日先帝万寿,本宫曾赠先帝一只琉璃秋烟杯,琉璃如水,微含紫雾,配那桃花玉液,最是动人。‘春妆尚带桃花酒’,如此暖人之酒,不想今日,却只能为你我浇愁了。”
      寒轩略略摇头,只对溪见道:“取那杯来。”
      溪见须臾便返,寒轩将那琉璃玉盏握于手中,面中泪雨,复簌簌而下:“天阙在时,我竟都不曾陪他大醉一场。”
      蓝泽只陪寒轩垂泪,已不知尚有何言语,可解寒轩心头之痛。
      二人相对而饮,酒入愁肠,竟无一丝暖意,却愈发觉得这长夜漫漫,孤寒无际。
      寒轩连饮数杯,已微有薄醉,看身旁溪见满面愁容,却丝毫不欲节制,只大喝一声:“景颜呢?叫景颜来,与朕同醉。”
      溪见颇有为难道:“景妃娘娘正在顾缘殿中料理,怕是一时未得脱身。”
      寒轩面有不豫,转而道:“那便把思澄言叫来,我与他,本就是同病相怜之人啊。”
      溪见才要去,蓝泽却抢道:“陛下,恕本宫多嘴,昭贵妃乃自仪天阁不慎坠崖,本宫入宫时,仿佛见瑄嫔亦自仪天阁而返。事未水落石出,此时传召,恐有妨圣驾安危。”
      寒轩闻言,立时横眉怒目,欲挣扎起身:“你言下之意,勋儿之死,与思澄氏有关?”
      蓝泽面有惶然,低声答:“本宫失言。”
      寒轩乘着酒兴,不由分说便要向朝露殿去。蓝泽与溪见皆是劝阻,奈何寒轩酒意正浓,怒发冲冠,如何听得入耳。溪见无奈,只抄起架边一件天青色鹤氅,疾步跟了上去。

      朝露殿一切如旧,殿中陈设简陋,了无贵气可言,零星灯烛下,更显颓唐之色。
      寒轩气势汹汹,推门而入,只见思澄言独坐灯下,满面凄清,手中擎一只玉瓶,不过秋蝉大小,正可握于掌心。
      寒轩气盛,见架中挂一把短剑,便顺手抽出,直指思澄言面中:“思澄言,朕待你不薄,你说,昭贵妃之死,与你可有关联!”
      思澄言略有失色,一对剪水秋瞳,盈盈望着寒轩:“什么?此事如何与臣妾有关?”
      寒轩极压火气,只问:“你亦上过仪天阁?”
      “陛下明鉴,听得昭贵妃出事,臣妾才上仪天阁一探究竟,此前曾到穹汉门问讯,这朝露殿与当时宇禁阁外一众宫人皆是见证,到底是何人攀诬,道是臣妾所为?”
      见思澄言委顿之态,寒轩有些许怜意,怒气便消解几分,复问:“那你此番可有所获?”
      听得此句,思澄言垂首不敢看寒轩,昏灯下,可见其眉目中,有粼波阵阵:“臣妾一无所获。”
      寒轩见此,便知内有文章,复又大怒:“混账!你敢知情不报?”
      思澄言见其山崩海啸之势,却不为所动,楚楚道:“陛下,臣妾尚有满门上下,尚要保得思澄氏一点薪火,臣妾只求陛下,放臣妾一马。”
      “那人可取你满门,斩草除根,朕亦可如此!朕还可掘坟毁尸,教你满门灰飞烟灭!”
      见寒轩雷霆万钧,思澄言只正容而拜,伏身于地:“陛下隆恩浩荡,臣妾感念至深,然臣妾为一家血脉,实是两难。臣妾唯有以一死,报陛下洪德!”
      言罢,思澄言昂首饮下玉瓶中物。毒入口中,那玉瓶便脱手而去,摔于脚下,骤生一声脆响,顿将寒轩醉意惊醒几分。
      寒轩见此情急,一把丢开手中短剑,直奔于思澄言身前,死死掐住思澄言脖颈,不让其咽下:“你给朕吐出来!吐出来!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
      思澄言略呕出几口秽物,那一半药汁一半污血,自其胸前蜿蜒而下。思澄言此刻面色如纸,气息奄奄,强撑着道了句:“陛下……快走……回那边去……你有……性命之忧……”
      寒轩只觉五内俱焚,回头大喊:“传御医!定要将贵妃给朕救活!来人!快救贵妃!”
      思澄言神色恍惚,略生一丝笑意:“陛下忘了……臣妾……已不是贵妃了……”
      听得召唤,宫众推门入殿,一拥而上,溪见将寒轩搀到一侧,才见寒轩亦是满面潸然。寒轩未觉,如此情景,与那日他饮下乌头之药如出一辙。思澄言此生,总是两难之间,而这两难,只逼得其看不见一丝生路。他活的苦,但寒轩总要让他活着,从前寒轩心中总以为来日风波平弥,思澄言亦会有静好余生,然经此事,寒轩只觉,或许思澄言一生,再无更好的明日了。
      自朝露殿而出,寒轩心头一半凄风苦雨,一半怒意难消。迎着秋风,其面色疏冷,沉声问溪见:“你可知,昭贵妃上那仪天阁,是所为何事?”
      溪见答道:“臣下问过,侍众只道,娘娘手持那簇蕊裁红冠,要查熙氏封贵妃时往来记档。”
      “簇蕊裁红冠?此物从何而来?”
      “当日延贵妃烧宫自戕,侍女绿艳与那簇蕊裁红冠皆不知所踪,想是其人,将那冠带出宫外。”
      “走,去那熙氏旧宅!”
      良夜欲尽,西风凄冽,凉露袭身,寒轩虽头上怒火中烧,心中却极空。此刻,他只愿此间数年,皆是一场迷梦,立时便可转醒,一切再无挂碍。
      可那手中点滴血污,口中氤氲酒气,兼之满脊冷汗,却教他无比清醒:此间非梦,此间亦是那孤凉人生。

      南飞惊鹊五更残。
      松风萧瑟,山路屈盘,这条路,多年来已往来无数次,今夜却幽情横生。寒轩许是明白,这怕是余生最后一次踏上此路了。
      待得东方吐白,残夜尽销,车架才到旧日熙府。寒轩下车见那府门已是洞开,便心知不好。其冲入内院,直上那重欢阁中,却见绿艳扑倒于地,早已气绝身亡。
      绿艳满头银发,枯败不堪,身旁有一只锡壶,想来壶内便是鸩酒。
      寒轩命人检视尸身,将绿艳翻身之时,见其身下有一只小瓷瓶,四周尚散落几枚丹丸,想是解毒之用,只是毒发凶险,此药未及入口,便已无力回天。
      宫人查验之时,寒轩独立一边,因昨夜醉酒,此刻酒意反复,只觉喉头如烧,急渴难奈。忽而想起,天阙在时,每有夜宴,若行佳酿,终有一杯清茶,可略解酒意。
      想到此,脑中如有惊雷乍响,寒轩瞬间洞悉前情——当日天阙暴毙,根本不是因天若那一杯南茶,而是因未用他物。正如眼前绿艳,毒于酒中,若及时服下解药,便可镇一时之效。天阙当晚,正因未曾服那解药,而是用了天若所奉之茶,才毒发身亡。
      寒轩如醍醐灌顶,却了无破局之喜色,只是愈发心寒:忆及昨夜畅饮,便知此人算得滴水不漏,自己也是在劫难逃。
      大限当前,寒轩了无惧色,看这东方新曙,却觉有一丝快意,漫上心头。
      出重欢阁时,回首看那门前楹联,心中暗叹,再好的雄红鹿韭,亦不过一春之荣。而他自己,此时,便是烂漫已尽,花到荼靡了。

      回到溢寒宫时,寒轩静如止水,不见丝毫忧惧。
      坐于西窗之下,看那一只素瓷洗笔,一池碧水,清供一支红粉景天。
      寒轩穿那件幽兰友竹,头戴流云惊凤冠,恰如入宫当日,一身清婉出尘。可当日相伴之人,早已天人两隔。寒轩明白,天阙对自己,实属无瑕可攻,说到底,还是自己贪心不足,索求无度。仅有的点点自宽,不过是自己纵竭力索取,却不曾得到。
      寒轩沉湎旧事,黯然神伤。适逢溪见此时入殿复命,寒轩便问:“那思澄言如何了?”
      “娘娘服毒未多,御医用重药去毒,娘娘现已无虞。只是御医道,娘娘元气大损,恐此生要药石不断了。”
      寒轩心头如升暖阳,便含喜起身,道:“随朕去朝露殿。”
      此时朝露殿上下人心浮动,连御医亦不知进退,见寒轩骤至,便自觉退于殿外,留二人殿中相对。
      思澄言面如死灰,那一双妙目,亦满是鲜红。其人卧于榻上,只如一片枯叶,时入深秋,了无生气,随时可辞枝而去。
      寒轩坐于榻边,淡淡道:“我知道是谁了。”
      思澄言彤目一横,满面恓惶,直直看向寒轩。
      “木已成舟,我亦不可自保。”寒轩泯然一笑,“故而知你凶险已过,残命尚在,心下极是欣慰。”
      寒轩抓起思澄言一双枯瘦手,温然道:“我走后,欣翮便要托付于你了。”
      “陛……下……”思澄言喉中嘶哑,勉强才吐出两个字。
      “朕已留有秘旨,来日朕驾鹤西游,欣翮即位,当由你矜育抚养,辅佐襄助。待幼子成年,你则可立为太后,得一善终。”
      听得此语,思澄言再难出一言,只孤自垂泪。
      “事已至此,你我同是命途多舛之人,我对你,亦不算薄待了。”
      言罢,寒轩向殿外行去。方到殿门处,回首看榻上思澄言,轻绡微垂中,唯剩一捧瘦骨,两行清泪,似将那一生愁苦艰难,无声道来。
      寒轩毅然回头,不忍再看。

      出了朝露殿,寒轩复传轿辇,向华容殿去。
      到那华容殿中,寒轩同是屏退众人,独入深院。
      这几日宫中大变,梁勋身死,思澄言亦是死里逃生,一时多有风声鹤唳之势。满宫宫人守于前院,满心惴惴,静候内院动静。
      宫人倚门窥伺,不多时,终是见寒轩一人出来。
      寒轩立于院内,对满院宫人厉声道:“景妃磊氏,身染顽疾,已药石无灵,撒手人寰。追封贵妃,封号加为景懿。”
      众人闻言,一时惊恐万状,却无人敢出一语,院中静得出奇。
      “贵妃身患疫病,恐为祸宫中,这华容殿即刻封宫,再不准一人擅入!”
      见寒轩赫斯之威,众人虽心有龃龉,亦只得依从。
      倒是溪见见此,心中猜到几分,眼眶便泛了红潮。
      寒轩一应安排雷厉风行,未稍有迟疑。去过了朝露殿与华容殿,立时便要向澄翠宫去。
      其坐于辇上,冷言对溪见道:“此事断不可为将军知晓,若他贸然入宫,只怕更是谁都救不了。来日幼帝登位,可令大将军监国,却切不可容公主回朝。纵公主无心相争,朝中亦自有弄臣,要兴风作浪。”
      见四近无人,溪见声带哭腔,悠悠唤了句:“陛下。”
      寒轩回首,看得溪见面中神色,会心一笑道:“你跟了我数年,一路尽忠竭力,朕心中感慰不已。来日青黄翻覆,你若有心,可离宫自去,寻一逍遥所在,无需再留于这是非之地,久做惊弓之鸟。”
      溪见不敢抬头,只低声啜泣,暗拭红泪。
      “若你愿意,我只将那柔柯阁,赏给你了。”
      眼前便是澄翠宫,秋高气爽,天色澄清。寒轩下轿,看这晴空丽日,柔云舒卷,只面带春熙,拍拍溪见肩头道:“命途跌宕,本无关悲喜,皆是人生。你不必难过。”

      澄翠宫中,安之正览卷窗前。一抹秋阳斜照,安之面如冠玉,临风窗下,还似当年一般:气定神闲,长身玉立,如劲松翠竹,观之生宜。
      寒轩一时看痴,想十六岁那年,少年负手吟诗,月中对语,高谈幽赏,博古论今,是何等清白畅意。经年已过,寒轩一意孤行如此,早覆水难收。少年心上,想是恨意深种,二人之间,再也只有相对无语了。
      自始至终,不论何时何地,安之终是不可得之人。而寒轩自知,如此强求,不过是将二人一点相惜尽数毁尽,再无来日可言,他此生,只可沉湎旧事,聊以□□罢了。
      寒轩心中暗笑,哪还有什么残生,命终之时,能再见这少年清影,算是心满意足了。
      静伫良久,寒轩出声入殿。溪见留于门外,却是由六名羽林随寒轩入内,有一人手中持一只瓷瓶,安之看一眼便觉不好。
      寒轩无可多话,只微微抬手,身后宫人便自两旁架住安之,纵安之奋力挣扎,亦动弹不得。
      “你又要干什么!”安之勃然大怒,大喝一声。
      多日以来,安之所出怨怼之语不少,可每听一次,每见其面中怒色,心中便如被人揪了一把。
      然纵内中五味杂陈,寒轩还是幽幽一句:“你我的事,总要了的。”
      言罢,便微微侧首,有宫人一把掐住安之喉咙,将那碗汤药,直直灌入安之口中。安之挣扎之中,汤药洒了大半。可虽如此,安之还是渐渐失了戾气,青筋平复,双目微垂,昏睡过去。
      宫人见此,合力将安之抬于榻上,静立一侧,等候差遣。
      寒轩一抹苦笑,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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