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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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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荣华,我们不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人们都说,婊/子和小倌,那就该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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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毓被姑妈带进那家店时才十岁,见风长的年纪。彼时她懵懵懂懂地瞧姑妈从另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手里接过把票子,高兴得一身肥而流油的赘肉都在颤抖。
后来姑妈头也不回地走了,谢毓眼里只剩下她挤着人群被逐渐湮没的扭曲的背影。
谢毓是没读过书的,她家祖上是几代老实的农民,等到她爹这里好容易攒下了零星的积蓄,却在要送她上学的前一天被她娘败光了。
听说他娘早年是某家大户的姨太太,因着跟男人私通被卖进了这山坳坳,谢毓的姑父姑母惦记这水性杨花女人身上那点值钱的玩意儿,自作主张地为她那只懂种田的爹结了门亲事。
而谢毓自记事起听得最多的词,便是村里人冲她娘喊的“婊/子”。
谢毓跟着她貌美的娘浑浑噩噩地过着她的年少——她爹在她五六岁时上山砍柴被劈死了——直到某天清晨她时常夜不归宿的娘的尸首被人从山谷里捡到。
谢毓开始跟几个年长的姑娘在那家店学陪酒,醉眼朦胧的客人操天南地北的方言,吐一身的浊气,搂着姑娘的腰骂骂咧咧地去够她们的□□。谢毓眨着眼看那些姑娘面不改色地笑,掏掏客人褪色的包又摸出大几张银票。
“我们是婊/子吗?”三更天卸妆时谢毓指尖搓捻刺鼻的粉,不知怎的竟想起客人们嘴里蹦出的熟悉的词,她开口问与她同间的姑娘。
“是啊,我们都是婊/子。”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眯着眼,冲谢毓扬起嘴角。
谢毓第一次时疼得厉害,她压根记不清身上人的脸,只有屋里潮湿的水汽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膻腥,耳鸣中那人粗重的喘息叨念着“婊/子”击打鼓膜,谢毓迷迷糊糊地想这样是不是离娘更近了一些。
日上三竿了谢毓靠在床头数她的收入,将有毛边还发皱的人头纸塞进钢丝床空心的栏杆里。尽管是被姨娘抽成了大半,厚度仍旧可观。那时谢毓的两腿还在发颤,猛地听得窗外沸反盈天的话语,夹杂“清政府”还有磕磕绊绊的“推翻”,嘈闹不行。
谢毓只盯着自己膝上青紫的淤迹。
世道的如何变故于谢毓而言不过酱料碟咸菜换了腐乳,后厨师傅的心思她尚且不需要懂,何况通天气派的洋房里她见不着的人物。哪日额外多了几块红烧肘子,当晚便就再卖力一些,乖乖扬起脸去够客人的嘴,顺一个只会的眼神张开腿,白面馒头蘸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就着吃。
客人顶多是马褂与瓜皮帽换了套礼帽配旧西装,可谢毓要做的总归不变的。泥地里挺好,看有人扯着嗓子喊“拯救”,谢毓还要迷茫。
不过即便如此,谢毓仍是在不知情爱为何的年纪——尽管如今她依然不甚明晰——结识了或许是她这混沌不清的一辈子中唯一记得相貌的男子,那是和她娘偷情人的遗子,好容易被她娘寻到收养着用来追忆已亡的情人。没过几年少年再受不了谢毓他娘过于热切露骨的眼神,在个艳阳天离家后没了踪影。
多年再见,倒确乎机缘巧合。
那日谢毓出门采购拐错了巷道,一街红绿的招牌像阿姆手里头捏着的丝绢帕子闪闪烁烁地勾人,近几年西学之风盛行,即便是个破败留着鞋印的门面也悬着弯饶画符似的洋名,谢毓也就是瞧着,进不了脑子里。
不过是眼前这店用的熏香着实亲切,估摸着与自家是同样的行当,谢毓小心翼翼地探进,迎面对上搂着几个无骨女人笑得爽朗的男人。
她记性是尤其得差,但那副面容却和她记忆里一个阴郁得不像话的少年晃悠悠地重合在一起。
“容华......”
谢毓被赶出了那家店。
和着西落日光画眉的谢毓同住一起的姑娘倾诉了自己的烦恼,怎样告诉一个男人你对他的感情。
姑娘半不耐烦地从厚睫毛里翻出一个嗤笑的眼神,染着掉了漆的正红色的长指甲抵着谢毓的胸膛一路下滑,顿在了腿间。
于是谢毓一丝/不挂地站到了容华面前。紧接着他被劈头盖脸地扔了条毯子并伴着冷眼呵斥。
“你真是不知廉耻。”容华终是恢复了过去那般悲郁的神情,他应该是没有变过,只是有了会笑的面具,他看谢毓怔怔地杵在跟前,“你想找床伴,你那还不够多吗?”
“可是容华,我们不是一样的吗?”谢毓当然知道容华在做什么,她那些姐妹也会拿着攒下来的钱偶尔做些年轻的挥霍,会兴致勃勃地拐进附近的巷道。她不止一次听到她们提起容华,他的肩胛骨,他津津的汗液,还包括他笑起来不明显的酒窝。
喜欢与情爱有什么差别,谢毓从来想不明白。再衣冠楚楚的客人脱光了都是一样的,他们在高潮时会失了焦距含糊地念“我爱你”,那时他们都会是温柔的。
“你给我滚。”可容华只是这样说到。
后来谢毓便不再去找容华了,一来那稀疏半点的年少情感太不真切,二来那日不久容华就从那家店离开了,如同多年前一般没了踪迹。
谢毓一成不变地做自己的工作,听某些客人酒酣兴起谈论越发不像样的局势,他们血脉偾张拍案而起,批判孔家学术,进而念起文学改良。“道德”在他们嚼肉的唇齿间游荡,有人摇头晃脑地嘲弄传统礼制的不入流,却又转头惦记自家三从四妾旗袍底下的景光。
谢毓只在一旁笑着,小兽似的眸里闪着天真,恰到好处地将自己柔软的身体贴近那些人沾着酒臭的躯体,当他们已然醉醺醺不辨东西时,谢毓就咬对方的耳朵,指尖顺过成叠的银票。
她难得学会了一个成语,叫熟能生巧。
一段时日后谢毓倒是在报纸上瞧见了容华,拘捕令。
十五的夜里谢毓摸索着去了容华的旧所,她从未期待这昏暗的破落间里还会有人居住,但她还是将自己存了大半储蓄的信封从豁口一样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谢毓。”
谢毓忽地就颤抖了一下。
容华被人打了,左眼青了一圈,右脸颊红肿地鼓起,左上臂缠几尺的绷带,绷带上有毒蛇似的蜿蜒可怖的血迹。
而容华眼底还掩着抽搐不已的灯光。
他不说话,谢毓陪着他沉默,手下捣鼓熏得黑黄的油灯,借着这微陋得与两人何其相似的暖色,谢毓扒开了容华的上衣。
被人叹许过的肩胛骨上也是七零八落的伤痕,指尖拂过在指腹留下粗砺的触感,像男人下巴上短短的胡渣,却又更柔和一些。
谢毓将冰凉的脸颊贴上容华滚烫的后背,浅浅蹭狰狞的疤痕,继而被容华反手扣住了手腕。
当晚谢毓呜咽的呻/吟被烛火摇曳得隐约,她舌尖舔去滴落在自己唇沿的咸辛汗液,梦里她拥抱着破碎的裙摆,跌进苦涩的长眠。
梦醒时“吱嘎”作响的床板已凉透,留下谢毓和桌角未拆的信封。
饶是窗外的新思潮轰轰烈烈,谢毓伏在自己发霉的案头修她的指甲。自从闹了场笑话的谁下台之后,四方军阀割据也汹涌起来。官老爷(如今其实已经不能称呼老爷)明里不怒自威地走访民情,暗地领着簇拥的人连花街也里里外外检查上一番。
“谢毓,有先生找。”有人扣响她的厚木门,传来笨重的回声。
她们的阿姆最近才被上头的人拉去训话,交代“老爷”些的字眼是务必不能再说了的,总是要换成那种更民主的,更能接近“新潮”的词,来突显她们纵然做着这样的工作,心也是干净而充满热情的,如此那帮熟客也更放心来寻她们。
那便换为了称“先生”。
念着儒雅,还有西洋的风度,客人们也都眉开眼笑。
谢毓依稀记得或是谁教过自己“先生”一词,但到底她也还是忘了。左不过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旁人让她唤什么,她就跟着有模学样,痴愣愣得乖巧,倒惯会让人生怜。
“老爷”成了“先生”,还是喜欢搂着相同的女人们,怀着恶意掐谢毓的腰,口中调笑问道:“想老子没有”
谢毓就点点头,重心不稳地靠近男人。实际上她自然是辨不得每日来寻欢的男人们谁是谁,她习惯忘记,床头床尾便成了斑驳的色块,那有什么要紧。
客人们给的票子是足的,能吃饱就够了。
有次谢毓听到客人们在谈“革命”,边谈边叹息,说是官府近日抓到了一批流亡的革命人。
“什么是革命啊?”谢毓在给其中一人捏肩,罕见地插了一嘴。
她的嗓音像是沾了槐蜜的红柿子,熟透了,甜腻而软糯。
客人“哈哈”笑着揽过谢毓,埋进她的肩窝咬出一个牙印。
破了皮的地方渗出血珠,谢毓连睫毛也不曾颤动。
“就是要被打个半死保不准还会死人的干活啊。”一群人又笑起来,在空气中布斥活络的氛围,“喏,还得流血,可比你这严重。”
谢毓想起某处昏暗的光,混着煤油灯的呛鼻气息和床板的低吟。
官府将逮捕者游街示众那天,谢毓破天荒地青天白日出了巷走进大道,为的是凑个热闹。
人头攒簇,挤得像篮筐里抵着脑袋的鸡蛋,警戒线拉了两行,不是很抵用。抓着电棍的警卫一掌掌地拍远推搡的人群,谢毓踮脚借着前排人挨一起的肩膀空隙,看见戴着镣铐缓行的囚衣。
虽说这样有些不太道德(诚然谢毓脑海中并没有“道德”一词的准确概念,她不过是无端愧然),谢毓还是舒了口气。
果然容华是不会在这样的人中间的,他是与自己一样的角色,是婊子和小倌,是最了解对方行为的人。
刀过头落,咕噜噜滚了几里,鲜艳的大摊的粘稠,还有飞溅到警戒线上的一两滴。谢毓身旁的人都挥着拳头在叫好,就像是每一颗人头劫掠了多少无辜百姓,如今雪案肃清大快人心,人们的喝彩声震得谢毓耳根子疼。
谢毓也挥了挥拳头。
她悄悄挤着人群退后。